上周提到前輩詩人柳木下譯里爾克的詩《孤獨》。我想現在文化界中知道柳木下的,大概是只我與羅孚了。我剛出道時拜讀他的詩集《海天集》,驚為天人,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柳是香港詩人,但他姓柳還是姓劉,沒有人知道。出版《海天集》時,他寫詩已逾二十年。《海天集》中大部分詩作,都是一九三九、四○年在香港寫,以香港為題材的。也有一九三五、三六年寫於上海廣州的詩作。
柳一生醉心純文藝,尤其是寫詩與譯詩。他的中、英、日文俱上乘,寫詩是不能餬口的。但除此之外,他不願做任何事。我過去辦雜誌的經驗是,如果開放一個新詩園地,立刻就有無數詩作紛至沓來,其中不少還是寫得不錯的。但如果大量刊登新詩的話,那雜誌銷量就會下跌。於是我得出一個結論:新詩是最多人寫又最少人讀的一種文學體裁。
五、六十年代柳木下給當時文化界的印象,就是「窮」,不是一般的窮,而是極窮。他起先每天拿着詩稿,登門找編輯求登,未登就先要稿費。後來因刊登新詩的報紙極少,他就到處求借。所謂借,實際上是不會還的。所以許多人都怕了他。再後來,他在地攤上廉價買一些絕版書,就找一些作家、編輯朋友去求售。一些朋友其實不是要那些書,只是可憐他兼愛才,就買下了。當時他常找的朋友包括葉靈鳳、高雄(三蘇)、羅孚、林檎,後來也找到我了。
他大概一輩子獨身。到七十年代中期,不再見他登門借貸。我想他大概是在斗室中或在路旁離世了。沒有親人。
讀魯迅的《孔乙己》,可以看到柳木下的影子。謀生四十多年了,我至今仍忘不了他可憐的到處求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