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說:我寫不出詩,我的技巧把自己囚禁了……另一個詩人的回答則是:寫不出是因為你的生活太滿足了……
這兩大詩人的對話令人發出會心的微笑之餘,還會產生不少疑惑不解各種聯想,前者是邵洵美的困局,後者是徐志摩的開解,邵認為自己要求太高,技巧太熟練反而成為寫詩的絆腳石,徐則羨慕邵的生活太幸福太滿足不太符合文窮而後工;沒有壓力,沒有痛苦,沒有失意,又怎麼會有詩?一個有藉口有自信,另一個有安慰有羨慕,至於是否每一個詩人都然此說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也可別忘了,說這些話時,這兩個詩人都還年輕,都是花月正春風之時,還不曾朝來寒雨晚來風的年代。
邵洵美比徐志摩長壽,也不過在人世活了六十二年,照陳子善在編洵美文集中所言,邵晚年淒涼寂寞,這與徐志摩在上一個世紀三十時代說他生活太滿足,差別太大了,若是說太幸福,太滿足能叫詩人寫不出,那麼黃昏歲月的淒涼寂寞,怎麼又變成了欲說還休了呢?也不見得靈感之神能叫困頓中的詩人化成翩翩詩章,反而只在評論,翻譯,編輯方面的作品居多,而這位一代才子最後在文革中也免不了牢獄之災病逝,一個黑暗的時代;無數悲劇幕開幕落,邵也不能倖免,徐志摩幸虧走得早,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更符合一個詩人的結局。
邵洵美的新月時代,那種人文之風隨着政治局勢的變遷而帶來莫大的變化,說他淒涼寂寞不算到位,對於一個懷抱着浪漫情懷的文人而言,創作的生命,需要無拘無束的自由,需要朋友之間的來往互動,需要種種養份來提昇個人的境界,在那美好的舊日時光裡,他有太多作品紀錄着當時的人與事,對於同時期的文人,邵也有過很直率的批評,譬如說到魯迅的有天才,沒有趣味,說到茅盾有趣味沒有天才,說到郁達夫,則有天才又有趣味,對於與他來往較密切的徐志摩,反而只說他努力於獨創詩的語言,說他圓融的技巧,說他詩中那天真的訴說可以叫人鍾情等等,卻沒有評人,也許他們從彼此對照中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情到深處反而無言,正如東坡居士的海棠雖好不留詩吧。
有一種寂寞與淒涼況味,是生命中有些無可取代的人離開了,是一個美好的時代終結了,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新月時代的文人,文風早已蕩然無存,其實早在邵洵美仍然活着的最後歲月,他的老朋友,同一個年代的人已經一個個走了,從四五十年代,走到了六十年代。巴金、老舍、茅盾、魯迅、卞之琳、臧克家、戴望舒、梁實秋、胡適之,浪花淘盡了多少千古風流人物,不同的是那一個時代的苦難折磨與迫害已不能只說是一個個浪花,而是一張張殘缺無言的嘴,也難怪詩人再也無詩,無散文,無復當年浪漫瀟洒,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能向誰去說我寫不出……幾十年後,再重看這些民國文人,那縱橫的才氣那情味趣味,那些冷語雋言能不掩卷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