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佩綸(1848-1903)字幼樵,清末大臣,同治進士。生性耿直,曾多次上疏批評朝政,彈劾大臣,因此招忌最深。1882年法國入侵越南,中國邊疆受威脅,張上奏主張抗法,因受命主理福建海疆事宜。1888年7月15日法軍艦入侵馬尾港,張不知警覺,致令戰事初起,福建水師即全軍覆沒,主帥「棄陣潛逃。」
「中法戰爭爆發,因為他主戰,忌恨他的人就主張派他去,在台灣福建沿海督師大敗,大雨中頂着一隻銅臉盆逃走。」這一段話引自張愛玲的《對照記》。張愛玲是張佩綸的孫女。這特殊的身份讓她的描述帶有一種局外人沒有的「威信」。敗軍之將多狼狽,張小姐區區十來個字就把「家醜」抖了出來。爺爺革職充軍,李鴻章不念舊惡,不時接濟他,最後還把他弄回京城,留在衙中作記室。「有一天他在簽押房裏驚鴻一瞥看見東家如花似玉的女兒。」李鴻章著人暗示他來求親,要把女兒嫁給他,「儘管自己太太大吵大鬧,不肯把女兒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來歲的囚犯。」
張小姐自報家門時,已名滿天下。張佩綸這個歷史人物的身世,本來只有史家才會記掛,現在由他孫女道來,真有點「傳奇」味道了。對今天的讀者而言,爺爺是因孫女的點評才「復活」起來的。敘事者的特殊身份,本身並不代表「威信」。張愛玲記張佩綸文筆別具一格,一來因為她是家族的一員,但最關鍵的是因為她自己是個身手不凡的小說家。如果這位孫女僅粗通文墨,大概不會寫得出「銅盆遮雨」這樣一個教人難忘的細節。
錢鍾書因《圍城》譽滿江南後,每有好事者多方打聽書中人物是否實有其人。一次作者在電話上對一位求見的英國女士說:「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給我們「通風」的是楊絳,錢鍾書夫人。《圍城》作者在電話上答客問時,她剛巧在身旁。楊絳在〈錢鍾書寫《圍城》〉和〈寫《圍城》的錢鍾書〉這兩篇文章內以特殊身份告訴了我們不少有關作者身世和作品的「製作花絮」。
風騷頂透、一天到晚忙着跟人打情罵俏的鮑小姐為什麼姓鮑?因為「鮑魚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鮑。」諸如此類的「幕後新聞」雖然有趣,但這兩篇文章的價值,繫於作者的才情和學識。我們記得唐曉芙品貌端莊,是《圍城》中的「稀有動物」。楊絳私下告訴我們說,唐小姐原來是作者偏愛的角色,因此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但是依楊絳看來,「作者如果讓他們成為眷屬,由眷屬再吵架鬧翻,那麼結婚如身陷圍城的意義就闡發得更透徹了。」
楊絳的看法,是結結實實的文學批評。如果錢鍾書的「枕邊人」僅是胡適之夫人那類型的賢妻良母,諒不會有此眼光。因為她自己學問了得,同時也是出色的小說家和翻譯家,給錢鍾書做「解人」,可說恰如其分。
周作人雖然後來當了「漢奸」,但如果我們只問魯迅的生平和著作,如非關國是,那麼知堂老人應是他哥哥的理想「解人」。〈阿Q正傳〉發表後,哄動一時,大家都想知道阿Q的「原型」是誰。先是文字上的爭辯,後來居然有人用自己的構想替阿Q造像。周作人覺得好玩極了,寫了〈關於阿Q〉一文,說「三十年前曾認識真阿Q,……阿Q姓謝,這是我查了民國四年的日記才記起來的。說到民國四年,那麼阿Q在辛亥年未被槍斃可想而知了。作者硬把他槍斃了事,這裏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不槍斃這傳便無從結束。其二更重要的則由於作者對於死罪犯人沿路唱戲大家喝采的事很感興味,借此可以寫進去。」
周作人知道阿Q是那個模子打造出來的,因有「特殊」身份。他認識到阿Q非槍斃不可,因為這「示眾」場面可讓作者演繹愛看熱鬧的群眾「看」犯人和犯人「被看」時的複雜心理。周作人因是文學的老行尊,始能看出老哥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