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執厥中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允執厥中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我們知道,中國曾經是個「全能主義國家」,政府無所不能,人民則無所逃於天地間;幾乎你想得出來的所有事情,皆在政府的規劃之下。大如產業結構、資源分配,小如個人的娛樂方式、家庭生活,全都離不開國家的指揮佈置。我還記得農村裏的長輩告訴我,在文革高潮的那段期間,就連新春拜年也不行,大家道上相遇,只能暗自點動手指,權充作揖。
而改革開放,就是一個國家退卻的歷程。今天的年青人可以選擇聽搖滾,也可以崇拜周杰倫,因為國家不管了。畢業之後,政府不再為你分配工作;獨立成家,你也不能指望政府替你安排住處。生病入院,你發現公立醫院要先跟你算錢;甚至報案申訴,有時候也得花錢才能買到你以為不用錢買的服務。這個國家到底怎麼了?它退要退到甚麼地步?為甚麼你覺得它不該退避的地方,它偏偏不在;你覺得它不該出現的地方,它卻好端端站在那裏穩如泰山呢?我們還要仔細思考這種種「該」與「不該」;依據何等標準,何種原則,我們能夠判斷國家在與不在的範圍和義務?又要用甚麼模型和方法去解釋它的在與不在?更不要忘記,這三十年不是一個國家全面後退的直線歷程;這三十年它且進且退,反反覆覆,有些領域它失而復得,有些地方它卻一去不回。

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幾乎三十年來的所有爭論都離不開這國家退與不退,何處該退何處不該退的大主題。有人認為國家退得不夠徹底,這種人通常我們叫做「自由派」;有人認為國家退得太過份,這種人通常我們叫做「新左派」。為了理解這種種混淆晦暗的現象,我們又曾經歷不同的重大典範。如果不嫌過簡的話,我會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主題是「個人」,大家直接把改革開放看成個人抬頭、人性復歸的契機,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以至本世紀初,主題變成了「市場」,改革開放被視作國家和市場兩造之間的探戈與博奕。無論是談個人還是談市場,我們都能畫出一道軸線去安放不同的立場,不同的態度,把它們粗略分為左右兩大陣營。
那麼今天我們該談甚麼呢?著名評論家熊培云在其近著《重新發現社會》提出的答案正好是我念茲在茲的課題:社會。在個人與國家之間,原來還有社會的存在;在政府和市場之外,不能忘記還有社會這一大塊。既然熊培云已經用了一本書的篇幅去談社會,而且說得極為精采,我就不用贅言了。但我還是想提醒大家「社會」這個東西的曖昧。按照培云兄的思路,社會雖然不盡等同「公民社會」,但二者卻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是這樣的話,高標社會就有靠右的嫌疑了。因為當前的中國十分特異,曾有媒體指斥「公民社會」是「西方普世價值那一套的產物」,不合國情;也有左派中人認為「公民社會」只是黑格爾「市民社會」的換裝,乃代替市場的好聽一點的說法。然而,我們也知道社會曾經是西方右翼重點招呼的對像,海耶克固然批評「社會」以及「社會的」等詞彙的濫用,前英首相戴卓爾夫人更公開說道「社會是不存在的」。近年反全球化運動的其中一句口號「要市場經濟,不要市場化的社會」,似乎又在在證明了「社會」左的嫌疑。究竟社會是右派掩人耳目的新武器,還是左派暗渡陳倉的小通道呢?
對於這個問題,熊培云的確給出了一套典範轉移的新思路。儘管在我看來,他對許多問題的細節處理要比我右傾,但這套思路卻是我非常認同的。那就是用「上/下」去取代「左/右」;提出社會,就是為了移置左右之間許多不必要的爭論,重新認清中國的難題仍然是國家高高在上,社會被壓在底下不得自主不得喘息。社會若是不能自主自存,左右之分也就無甚意義了。
聽起來很抽象,實際上它具體的不得了。舉個簡單的例子,很多人只要一說「言論自由」這四個字,就被認定是自由派,彷彿言論自由是自由主義的專用名詞。可是,難道新左派就用不着言論自由?就用不着無所顧忌地表達心中所想嗎?當然不是。可見言論自由實在是任何立場都應共同預設共同捍衞的基本底線。而熊培云所說的「社會」,大略言之,就是一系列基本底線所劃出的界域。沒有這個界域,沒有這一系列基本底線和共同價值,就甚麼都說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