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另一段鬼斧神工的笑,藏在長篇《秧歌》,提起的人比較少。這本小說的皇冠版,歷來將胡適的讚美印在開版作招徠,久不久就被引用的「平淡而近自然」,出處即是這裏。胡先生一九五五年說,「近年來讀的中國文藝作品,此書當然是最好的了」,評得可能十分中肯,但我一直只能以翻閱教科書的心情對待它,隔三年五載畢恭畢敬捧在手上禮拜,不過抱着進修的謙卑,從來談不上喜歡。結構再滴水不漏,描寫再精細入微,不是你的一杯茶就不是你的一杯茶,基於尊師重道一讀再讀,邱比特的箭卻永遠不射向這堆田園風味的旋律。
它的人物個個有點魂不附體,上場下場都心不在焉,演技不是不好,但有股交差的敷衍,幾乎看得見他們用眼尾瞄着藏在戲服底下的手錶,心急如焚等收工。張擅長的冷冷的幽默無用武之地,艱辛歲月也實在容不下大都會的玩世不恭,提心吊膽飯都沒得吃,外來人如果以輕佻的語氣調侃他們減肥有方,恐怕會當堂被倔頭掃把拍扁。
因此神來之筆額外顯眼。下鄉的知識份子顧岡思想單純,接待他的王同志「幾乎笑出聲來,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鴨子在上游出現……一片『呷呷呷呷』的叫聲,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聲。這在一剎那間,似乎產生一種錯覺,就彷彿是王同志運用最奇妙的腹語術,把他的笑聲移植到水面上,『呷呷呷呷』順流而下。」寫「壓抑」寫到這種層次,還有什麼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