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說寫笑，最為讀者津津樂道的是《第一爐香》的二人用四人晚餐——葛薇龍和她姑媽各懷鬼胎，一老一少撐枱腳吃飯，分頭想着鍾情的男人，「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並不寂寞」。先是搭上了幼齒男的老江湖露出狐狸尾巴，露出無可名狀的得戚：「手裏使刀切着冷牛舌頭，只管對着那牛舌頭微笑。」什麼不好吃，偏偏吃牛舌頭，還要是冷的，真虧我們的祖師奶奶怎麼想得出來——杜杜這位周遊文字國的食家，肯定讚美過滑稽的西洋菜吧？
坐在對面的姪女目擊長輩對牛癡笑的異象，「暗暗的嘆了一口氣，想道：『女人真是可憐！男人給了她幾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誰不知只顧為別人的失儀惋惜，忘了控制自家的臉部肌肉，「梁太太一抬頭瞥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麼？』」廣東人有個名詞曰「大笑姑婆」，形容一天到晚笑不攏嘴的樂天女郎，張筆下這兩個忍俊不禁的寶貝簡直可稱「陰笑姑姪」，關起門來你有你笑我有我笑，像《聊齋》裏籌謀吸陽氣的女鬼。
但見別人笑不聞自己嘻嘻嘻，正如有口話人冇口話自己，是你和我都會犯的通病，見怪不怪。近日朋友傳來劇場名宿評點翩娜包殊的文章，一篇長過一篇，把她後期的馬戲團生涯分析得玲瓏剔透，教人五體投地。可是寫呀寫的，連那些有豐厚後台的舞俠劇都大膽得罪了，鏡子就是不肯照向站在鏡前，那個閉着氣練成隱身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