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天空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自己的天空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散文的趣味,有些只合「私品」,難與別人分享。為了說話方便,不妨把「分享」視為老師的工作,把自己讀書的心得,在堂上跟學生一起討論。現當代的散文中,有些肯定只合當事人孤燈枯坐才識其中滋味的。周作人舊學根底深厚,懂的外語又多,以草木蟲魚入文時,每見這種博古通今的特色。蒼蠅這種東西,人皆惡之,可是知堂老人偏拿來作文,旁徵博引,從中西各類文獻找資料讓我們認識這小飛蟲的前世今生。原來在希臘的傳說中,蒼蠅原是一個叫「默亞」(Muia)的少女,因為太愛講話,整天吱吱喳喳的叫個不停,月神受不了,把她變成蒼蠅。我們今天看到的蒼蠅,顯明遺傳了Muia的習性。周作人把我們討厭的「害蟲」說得津津有味,工夫了得。
這種文章,自己受用或可自得其樂,但如用作授課文本,不知老師該從何說起呢?老師教散文,能因題目和內容引起觸類旁通感慨的應是魯迅的雜文,像〈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和〈娜拉走後怎樣〉。這些當年「備受爭議」的話題,今天若套上一些西方時髦理論,做老師的一樣可以滔滔不絕的說個不休,忘了下課。但幾十年的變化,日月換了新天。據說新一代的女性主義者,「不但不對父權的提倡者提出攻擊,反而是以『母親』為敵人。」要提防的是拿「後女性主義」的觀點來討論中國的新舊「娜拉」,老師一不小心,就會把一門大二大三的課變為研究生的seminar。
但話得說回來,在大學教散文,不能不偶然依仗西方的文學理論作支撐。魯迅的雜文,不過是散文的一個項目,此外還有稱為「小品」和「隨筆」這些類型的。像周作人的〈蒼蠅〉,論者就納為「小品」。我個人的經驗是,以小品文作教材,不利老師在班上「打發時間」。怕的是話匣子一開,自己感覺已說了半天,望望時鐘,始知離下課時間尚遠。這個時分,要絃歌不斷,一是借題發揮,說說自己對蒼蠅的看法。一是訴諸西方文化理論的權威。多年前加州大學一些關心人權和動物權(animalrights)的學生抗議美國文學課程中採用HermanMelville(1819-1891)小說《白鯨記》(《Moby-Dick》)做教材,因為書中Ahab船長追殺鯨魚手段兇殘,這樣對動物「不公平」。
周作人說小時候常把金蒼蠅作「玩物」,把白紙條纏在腸上縱使飛去,「但見空中一片片的白紙亂飛,很是好看。」要是捉來的是「年富力強」的,用快剪將頭切下,他的身子便仍舊飛去。「希臘路吉亞諾思(Luki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後,也能生活好些時光。』」拿animalrights熱心人士的觀點看,人類撲殺蒼蠅的行為,太不人道了。日本作家小林一茶不是在一首俳句說過麼?「不要打那,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
隨筆或小品文,以自身飽和為尚。自身飽和,不跟前現代後現代理論攀親,在自己的天空下,讀來就「自我感覺良好」。張愛玲不到千字的〈天才夢〉是此中極品。梁實秋以後諸家散文,我獨愛董橋。他寫的是隨筆,也是小品,分不開了。〈誰怕維琴妮亞.吳爾芙?〉描述他細讀VirginiaWoolf的經驗:

細心推敲她筆底的處處靈犀,我也隱約感受到她的焦慮她的躊躇,一字一句絕不馬虎。她的作品氣韻很荒寒,彷彿茫茫雪地上的幾株枯樹,遠看絕望,近看倔強,再看孤傲;養一養神翻開下一頁,冷風中她懷抱的永遠是篝火餘燼的一念之慾,不是紅塵的戀眷不是愛恨的執着,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夢醒。我於是不再計較吳爾芙作品的鋪陳了:我只管讀着她的句子,一句接一句慢慢讀,最後讀出的內心獨白竟是我的獨白不是她的獨白。
這段文字,self-sufficientandself-sustaining,再說也是多餘。切忌老師從旁指點,因為他們一開口,總是意識流這個、後現代那個的,亂了你自我感覺良好的滋味。這種文章,只宜獨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