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的申辯(下)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詩的申辯(下) - 梁文道(牛棚書院院長)

據聞詩集的出版在冷戰時期的捷克是種事件。只要聽說某部作品面世,哪怕隆冬盛雪,大清早的書店門口還是會排出一條人龍靜靜等待。然而,這對香港絕大多數的詩人與愛詩人來講,都是個只能想像的幻境;現實往往是我們並不需要詩。所以我和智德老是要懷念從前那間詩人開給詩人的「東岸書店」。就像他說的,在我們旺角書店遊的行程規劃裏頭,總是「最後來到東岸書店」;喧騰鬧市中的最終喘息。我們同時還都明白,這種書店的倒閉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於是它就倒了。
再這麼說下去,我們很容易就會變成發酸發臭的討厭鬼了;明明自己不合時宜,卻怨天尤人;明明身無長物,卻感慨懷才不遇。必須承認,《抗世詩話》偶而會發散出一股怒其不爭的怨氣。但陳智德非常清醒,他瞭解這不是時代的錯,社會的錯,香港的錯;容我大膽地替他說一句,這根本是詩的錯。他在〈詩魔之怒〉精當地引述了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今僕之詩,人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時之所重,僕之所輕」。請注意,這是以「老嫗能解」著稱的白居易呀,連他都忍不住表露出了「抗世」的情緒,詩歌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呢?
在陳智德看來,這個問題正正是詩的本份:「以文藝的美來抗衡時代主潮的暴虐和醜陋,以文藝的真去揭露潮流的偽假和遮蔽性;為達致此,詩語言的建構和獨立性十分重要,個體理念之清晰自主至為關鍵」。也就是說,如果還原到最基本的層面,詩是語言的反抗。它反抗意識形態對母語的摧殘,如保羅.策蘭(PaulCelan)以深奧難解的手法在納粹留下的德語廢墟裏植出新株;它反抗消費主義強迫人人失憶的現實力量,以及它在語言上散播的病毒所造成的空白,不斷擴散:「刪去名字、刪去部首/刪成沒有署名的文字/往下還缺去幾句……」。面對日常語言的破蔽和偽飾,詩的反抗力量來自於它釋放世間萬事萬物的能耐。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CarlosWilliams)說得好:「說到底,詩不是現實主義的,而是現實自身」。
詩是現實自身,因為它不呈現包括人類行動在內的事物,而是直接觸摸它們,於廢墟和瘟疫之中救贖它們。正如列維納斯(EmmanuelLevinas)所說的,「事物的聚攏就是詩」。因此,千萬不要以為只有憤怒的詩才是「抗世」的。儘管陳智德備受稱頌的近著《市場,去死吧!》果決有力,彷彿一把不可掩蓋的吶喊;但這並不表示這本溫和可親的《抗世詩話》就一定順世苟且。不,任何真誠的詩以及正直的詩人都一定是抗世的。因為我們所在的這個語言世界是這麼地空洞和扭曲,把屠殺說成事件,把蝸居說成豪宅,更深深地從根處斬斷了語言與事物之間最源初最神秘的命名關係,而且還使我們習慣它的虛妄,以為這才是常態。不用憤怒,你只要認真對待語言,詩自然就是一種反抗了。如果我們覺得詩的語言太過新奇,那是因為我們的語言陳腐;如果我們認為詩的語言難以索解,那是因為我們的感覺早已麻痺。
就像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它一點也不激動,反而語調和緩地道出人在不義之前的困惑與沉思。如斯淡靜,卻正好彰顯了社會的不公與理想的淪喪。因此,它感動了一個頑固的老師與一群陌生的聽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