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干行 - 蔣芸

長干行 - 蔣芸

這篇文字,與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詩「妾髮初覆額折花門前劇」無關,為何用了這個題目,也許那個干字與要說的肝同音,那個長字,在這裡有漫長的意思,真是一段漫長的跨越生死的換肝旅程。
我家大哥換肝已四年多,尚未脫離保險期,要五年無事才算過關,之前天人交戰、千迴百轉,七上八下,中間的折騰、折磨受罪,之後的幾回疑似排斥、感染,這一段漫長艱辛歷程總算大步跨過了,可說是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再世為人矣。
曾好奇的問過他,是誰的肝換給了你?原以為他不會知道,一向器官捐贈者得益的人未必知道,但大哥是花錢買來的,要知出處,七十多歲的他,這個肝是他全身最年輕的部份,來自一個槍決犯,才二十餘歲已死罪難逃,也許他在人世唯一留下的是身上的那一方肝,如今竟到了一個長居海角一隅的退休教師身上,這個人,大半生兢兢業業,奉公守法,這又是怎麼樣的一種奇妙遇合?也難怪在漫長的手術與復元過程中有好幾次死過翻生的紀錄,正應了長干行中那一句「願同塵與灰」在一生一死之間,塵是塵,灰是灰,不過彈指之間。

在吾人沉重與脆弱的肉身中,原有太多不堪負荷的;等候換肝的人之中,年紀數我大哥最大,評估之後,風險也最高,這樣複雜的手術,成功率誰也不敢說是百分之百,某些時刻,人生是一場玩命遊戲,大哥博這一鋪,竟贏了。
人一老,總有許多抱怨,五臟六腑出了毛病,眼耳口鼻不再靈敏,骨骼關節也多少不聽使喚,自從知道自己得了肝癌的大哥,整個人心灰意冷,什麼也提不起勁來,好幾個醫生都認為無藥可救,只有換肝之說帶來了一線生機,少數幸運的人可以走入時光隧道,把春天喚回來,無限多數的人,只能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慢慢老去,無聲告別。而有些病痛是生命中不可以承受的重,只能聽天由命,大哥至今七十有多的人生,生於戰亂,顛沛流離,從童年已是險死還生好幾回,少年時期的胃病,肺病都曾困擾着他的成長,臨老才發現的肝癌,幾乎令他痛不欲生,然而這一切都一一克服了,還記得他臨入院前,寫好了遺囑,交代了後事,把自己搜集了大半個世紀的郵票,其中有不少珍品價值不菲呢,全送給了學生,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決絕。
而最有意思的是,知情的人總記得那肝的來源,並以此為話柄,當他復元後,不斷的鍛練凝聚自己的精神與氣力,一個生氣勃勃的肝,曾長在塵世中有瑕疵的少年人身上,如今主人已換了,如何與體內其他器官共存共處?也許我說的是醫學外行話,但對大哥而言,歷劫的長干行卻是靈魂與肉體在塵世中一次奇妙的衝激……並且因為這樣的際遇,這個退休教師又重新發揮教師本色,指揮着身體內的一大堆舊生如何去招呼這名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