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翊子《桂苑叢談》記唐代大臣李德裕遊甘露寺,興到送老和尚一根珍罕方竹手杖。幾年後,李德裕訪舊,見那根手杖,竟已上了漆,「老衲還把方杖,削得既圓且滑,用來通坑渠。」和尚,大概還這麼說。李德裕瞪著這尋常的一根圓杖,再三嘆息;從此,路遇和尚,恐怕要掩面疾走。「一俗到底」的庸僧,好在不常有。
黎智英《你夠拚命嗎?》書中,《甘心做讓你上天堂》寫他十二歲偷渡到香港當童工,那會兒,名車載著美女駛過,他說:「我便會幻想自己是那個男人,飛快地將美女載到豪宅門前,當她向我凝視、大拋媚眼的時候,我便牽著她柔軟的纖手,雙雙踏上石級,走進豪宅;我抱起她,輕輕地把她放到樓上寢室的床上;寬衣解帶,纏綿在香汗淋漓的放縱中……」少年智英的遐想,就很俗;但俗得豪邁,俗得坦率。《精神上的苦練成就天才》憶述「曾到一位諾貝爾經濟獎得主的大師家作客,看著他從早到晚看書而欣然自得,我問他:『每天花這麼多時間看書,不感到沉悶嗎?』他笑著回答我說:『不,絕不沉悶,我從書中發現智慧的奧妙,其間樂趣無窮,怎會悶呢?』」放縱完,去求賢,去親炙書中「智慧的奧妙」,又雅起來了。
觀音,為什麼要坐蓮?蓮根,生於泥,是染;蓮梗,浸於水,是淨;蓮花,出脫於染與淨,那是「染淨皆忘」,是「染淨俱不住」。染,是紅塵,是黑土,不妨視為「俗」;淨,要是清淡而有魚,就是「雅」。雅人樂俗,俗人能享雅趣,那是至人;起碼,是正常人。學究厚雅薄俗,甚而揚雅抑俗,最怕淋漓香汗漚壞他那一根雅骨,連看淫戲,也要求骨節眼蒙一塊欲蓋彌彰的脫苦海膏布,要掩映,要昏昧,要煙迷霧鎖,要一目不能了然,就多少流於矯情,失諸偏頗。
呂蒙出身貧寒,幼年失怙,十五六歲隨軍打仗,戎馬倥偬,但他讀書,讀出了名堂。誇人早非「吳下阿蒙」,就是阿蒙不俗了,變雅了。小眉小眼的雅,可賞可玩;其實,直來直去,馬上殺賊,血花盛開的俗,也可觀;說到底,最好能出雅入俗,能「雅俗俱忘」。讀黎先生書,如見其人,《與眾不同並非創新》說創辦台灣《蘋果》,同事「以為既然要創新,便一定要搞與眾不同的東西。我告訴他們,這個想法是錯的:『請你們看看窗外的行人,他們是不是都用腳來走路的?要與他們不同,那麼我們不就要倒轉過來、用手走路了嗎?』」寫作,脫離大眾需要,名為「嚴肅」,常登「大雅」;做買賣,這種「創新」,卻是要害老闆上吊的。黎先生講成就大事業的「心法」,十全大補,我做小販,心領就是。
忽接「香港財經出版社」送來新書《貴重印石投資指南》,林瑞麒編,圖文並茂。十年前,要是遇上這本書,一定少走寃枉路,少花血汗錢。全書為「問答體」;答得簡練,問得明目張膽,譬如:怎樣入手?怎樣謀財?「編一本投資者最容易掌握的書。」我曾提議。書,果然沒灌水,不迂迴,廢話盡去。教人圖利,俗是俗,但俗趣無窮。附送我寫的《摸石錄》,封面是王作琛刻的黃龍玉《凝脂》,書分大小兩冊,算是有雅有俗。序文說:「高兆到友人家中觀石,眼見春色滿園,可惜盡是不能懷抱的繽紛。」我摸石,劍及履及,過癮多了。摸著石頭過河,不如摸著石頭過活,而「書中自有顏如玉」的結聯,沒騙你,是「書中自有玉如顏」;撫著玉如顏,不必汗淋漓,已有纏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