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襟危坐說鹹濕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正襟危坐說鹹濕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看來「鹹濕」一詞,像「埋單」、「冲凉」和「生猛」這些廣東口語一樣,已跨境邁入大陸好些「正兒八經」的出版物上。最近的例子是小白的《好色的哈姆萊特》(人民文學出版社)。小白不慌不忙的把PaulineKiernan的新書《FilthyShakespeare》名為《鹹濕莎士比亞》。
哈姆萊特就是Hamlet,莎翁名劇中的丹麥王子,一腔愁緒,滿面悲情,橫看豎看也看不出他竟然「好色」!Shakespeare雖然寫過《仲夏夜之夢》等喜劇,但名垂千古的著作還是一再搬上舞台和拍成電影的「六大悲劇」。莎氏因何而得「鹹濕」惡名,下文有分教。
哈姆萊特「好色」,因為他是鹹濕作者的產品。那麼,順理成章的話題應是:《Hamlet》的文本,算不算「色情讀物」?小白〈色情到底是什麼東西〉一文,是評論劍橋女教授AlyceMahon的《牛津藝術史:色情藝術》的一篇特寫。Erotica和pornography都離不開性的挑撥,但二者究竟有什麼分別?女教授的話直接了當:pornography是「以性交和手淫為唯一指向的東西」。

同是「色情」作品,erotica跟pornography有顯著的分別。小白引了女性主義論者GloriaSteinem的話說,erotica是「關上門的房間」,而pornography是「打開門的房間」。這種說法,只能意會。我們不妨看看《色情讀物書寫手冊》(HowtoWriteErotica)的作者ValerieKelly女士怎麼說。她認為erotica歌頌性愛、關心對方、視性愛為戀人之間表達愛意和溝通感情的渠道,既可排遣寂寞,又可舒解疏離感。
Erotic的讀物或藝術作品,因此多是逗人想入非非的,空白處得由觀者填上,英文說的titillating正是這境界。看小白引用《鹹濕莎士比亞》資料鋪陳出來的《哈姆雷特》文本,不管我們的想像力多強,也看不出什麼「鹹濕」的地方。
HAMLET:Lady,shallIlieinyourlap?(王子這時坐在痴情女子腳邊,說這話時,半側過臉朝觀眾擠眼,觀眾再一次大笑起來。)
OPHELIA:No,mylord.
HAMLET:Imean,myheaduponyourlap?(王子再次朝觀眾席擠眼睛,包廂座裏有人大聲喝采。在劇場中間拿着「站票」的引車賣漿者更興奮得跺腳怪叫。)
上面短短的引文出現兩個「雙關語」:lap和head。Lap的原義是「大腿」,但依專家所說,在莎翁時代的市井口語中,lap也指女性「私處」。傻呼呼的Ophelia似乎不明就裏,王子只好更「形象化」的說要把他的「頭」枕在她的腿上。觀眾哄堂大笑,因為他們比Ophelia「世故」,知道王子說的頭是「龜」頭的「頭」。
小白寫〈好色〉一文,做了不少research,限於篇幅我只能在這裏摘要引述。據《鹹濕》作者PaulineKiernan女士研究所得,莎翁作品中涉及女性身體私處的雙關語有一百八十多種。男人「那話兒」的隱語更多達二百餘條。此外還有七百多種涉及「鹹濕」的雙關語。因此丹麥王子的「好色」,並非獨立例子。
到環球戲院看戲的觀眾,的確品流複雜,票價也分六便士、二便士和一便士三種。莎劇中的「葷言葷語」,老粗固然受用,但坐包廂的「上層人士也同樣喜歡。他們本身就是色情業的後台和主顧」。更一新我們耳目的是,伊麗莎白時代婦女流行說髒話,「女士如果說出一句絕妙的葷笑話,往往得到格外喝采。」
小白告訴我們,把莎劇分為「悲」與「喜」的二分法,原是文學史家的主意。但在戲劇混沌初開的時代,劇作者是沒有這種觀念的。他落筆時只想到觀眾和劇場。觀眾是為了取得短暫的歡愉才跑來看戲的,因此「劇情越是令人恐懼叫人傷心,場面就越該瘋狂放肆。」

《亨利六世》提到的「紅衣主教的帽子」(Cardinal'shat),原是泰晤士南岸一家妓院的名字。連主教大人的帽子也可以拿來作「那話兒」的聯想,當時鹹濕風氣之盛可想而知。《鹹濕》面世後,今後莎翁讀者再難「思無邪」,得在正文外去找尋「草蛇灰線」。眼見不實,拿鹹濕眼光讀莎劇,底層下的光景,常出人意表。Ophelia對王子說,"Youaremerry,mylord"。枱面上的意思是:「你真開心,殿下。」但暗裏可能另有所指:「你真鹹濕,殿下。」那年頭,"merry"一詞的言外之意是"hor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