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魯孫《什錦拼盤》有《兩對絕世瓌寶的印章》說友人陳紫峰嗜印,曾在澳門怡古山房以黃金六兩購得一方田黃印章,印上陰文隸書刻「季新私章」;邊款為「木人」,年月從缺。田黃,六面平滑,照唐先生說是「黃潤如脂」而且「古豔自生」。他是真玩家,知道上品要「脂凝熟栗,審色均勻,不灰不疔,靈秀澄鮮」。陳某獵得的私章,竟然「比之故宮珍藏乾隆看書畫所用幾方御用田黃印章尤為精美」。印章,本來成對,「早年北平巿長周大文」拿去送人,受者「欣喜若狂」,因慕齊璜大名,即以重金託人請齊白石動刀,一方陽文小篆刻「汪精衞之印」;另一方,陰文隸書,正是「季新私章」。李苦禪在齊家見過印章,讚為凝光澄練。「曠世奇珍,居然歸於豪滑奸宄一代巨憨,未免可惜。」時人相顧而嘆。奇珍因何流落數十年前的澳門?不得而知。後來,唐魯孫在台灣遇阮晉卿,他這位「世交」在巴拉圭開古玩店,藏一方田黃,「陽文小篆刻著汪精衞名章」。唐先生說:「跟陳紫峰所有正好一對」。
汪曾祺《茱萸集》中《歲寒三友》寫靳彝甫、陶虎臣和王瘦吾哥兒仨。彝甫賣畫,「他有一盒愛若性命的東西,是三塊田黃石章。這三塊田黃都不大,可是跟三塊雞油一樣!一塊是方的,一塊略長,還有一塊不成形。數這塊不成形的值錢。」鄰家失火,彝甫什麼也沒拿,只搶了圖章往外走。「吃不飽的時候,只要把這三塊圖章拿出來看看,他就覺得對這個世界沒什麼可抱怨的了。」然後,大人物畫家季陶民來訪。寒暄之後,季陶民明說:是來看田黃的。靳彝甫捧出寶貝,他一塊塊托在手裡細賞。「陶民平生所見田黃多矣,像這樣潤的,少。」他估了估價,按時下行情,值二百洋。「不到山窮水盡,不能捨此性命。」彝甫回答。「你有一天想出手,得先盡我。」買賣不成,季陶民沒有不高興,他賞識彝甫,提攜他到上海開畫展。
三年過去。賣草帽的王瘦吾背運步入窮途,做炮仗的陶虎臣背時走上末路。彝甫回來了,見虎臣「在一領破蘆席上,擁著一條破棉絮」;瘦吾家徒四壁,「正對著空屋發呆」。他送兩人各五塊錢,同樣留下一句:「你等我一天!」第三天,臘月三十。下著大雪。靳彝甫約瘦吾和虎臣到如意樓喝酒。「他從內衣口袋裡掏出兩封洋錢,外面裹著紅紙。一看就知道,一封是一百。他在兩位老友面前,各放了一封。」兩個人都明白了:彝甫把三塊田黃給季陶民送去了。「咱們今天醉一次。」靳彝甫端起酒杯說。
方宗珪《中國印章石》的《乾隆寶印沉浮記》提到乾隆的田黃「三連章」歷經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傳到宣統,溥儀當完遜帝,當滿州國皇,當蘇聯戰俘,世襲寶印,就是不肯離身。沒多久,讓人遣回撫順戰犯管理所。某天,囚徒議論如何「用實際行動表現覺悟」,適值有「首長」巡房,溥儀認為:獻寶的時機到了。於是,「大步迎上,深深地鞠了一躬,說道:『請示首長,我有件東西,想獻給人民政府……』」反應,出奇地平淡。他只好寫了一封信,縷陳寶印來歷,連同實物敬呈所長。「你的信和田黃的圖章,我全看到了。你從前在蘇聯送出去的那些東西,現在也在我們這裡。不過,對於人民來說,更有價值的是人,是經過改造的人。」改造人,身價勝過田黃章;那年頭的共產黨,夠脫俗的。這套「三連章」,還有唐魯孫筆下「乾隆看書畫所用幾方御用田黃印章」,早回到紫禁城;溥儀學會綁鞋帶,再換得所長這封「誠懇的回信」保命,算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