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掌櫃在銅鑼灣鬧市開的小菜館,飯菜有風味不在話下,食客五湖四海,鴻儒白丁雲集,熱鬧得很,與眾不同的還在於,飯館大廳裏一排排書架,陳列了不少反右文革以及周恩來吳法憲等中國高層政治內幕秘辛,新書舊籍五花八門,據說特別受食客青睞,食客本來就來自江湖,各有背景藏龍卧虎,三杯下肚借題發揮,高談闊論大談國是。
六四晚,訂了一桌麵食素菜,四面八方,新朋舊友相約去維園,在菜館先碰頭。掌櫃的照例一手拎着紅星二鍋頭一手捧上幾個小杯,舉杯,酹酒,都澆在飯桌上了,相視沉默無話。
老胡是老外,美國初來報到,偏偏起了個地道的中文名,大教授,有學究氣,但好像尚未能完全體會六四血腥殘酷而神經敏感的真正含義,相信也因為香港菜館這種市民社會公共空間的自由氣氛太濃。他眼望着一書架的書,發了一會兒呆,接着東引一段報章,西舉一本雜誌,趙紫陽錄音黃雀行動什麼的,道聽塗說,侃侃議論起來。掌櫃的插話,極力推薦錢理群新鮮出爐新書《知我者謂我心憂》,錢著首次披露六四後北大校園的肅殺,六四後校園到處是便衣耳目,校方製造的白色恐怖,讀後失眠睡不好覺。
老胡顯然對黃雀行動這種有江湖義氣的地下活動更好奇,對六哥陳達鉦今年那麼高調談論營救民運分子的內幕,他說初時差點也以為今年真的會平反六四了。大家心裏頭想,老外畢竟是老外,但均默不作聲。地下行動最吸引人的,就是因為它隱秘,秘密不公開。有生命危險的地下工作甚至只能是單線聯繫,只有自己沒有別人。
像老胡這種老外,太迷大陸卧底電視劇,整天又是《暗算》《潛伏》,又是《人間正道是滄桑》,幾十集幾十集無日無夜的追看,不產生幻覺才怪。如《人間正道是滄桑》寫國共你死我活的浸透,固然驚心動魄,共黨地下聯絡員美女瞿霞失手被捕,受盡凌辱,若不是國共第二次合作,終身囚牢不見天日。地下工作那種比死更沉重的苦難,終究只能獨自承受,不足為外人道,更不能當戲看。
相對於那種戰爭年代特工的你死我活,趙紫陽錄音的整理出版這種太平盛世的地下工作。人們最多嘖嘖稱奇,沒有太多人會聯想到箇中的詭譎。幾年前鮑樸來到香港,與別的操控着大集團的太子黨不一般的是,他註冊了一家平平無奇的新世紀出版社,出版社名片上印的是住家的地址,低調,小規模,找了規模同樣不大的田園書屋黃先生代理發行,除了前年《紫陽千古》一書,幾年斷斷續續出版了幾本無關痛癢的雜書。在香港搞出版輪不到你,沒有人知道他想做什麼。鮑先生住在康怡,尋常巷陌,坊間出版《趙紫陽軟禁中的談話》後,沒有人會想到,鮑先生手上有三十多盒(杜導正說是十六盒)前總理中共總書記趙紫陽的錄音帶,十六萬字(杜導正說大約十二萬字)姚錫華記錄整理的錄音文稿。三年來註冊出版社,出版一些圖書,原來只是操練演習準備,只是一場煙幕,趙逝世後,籌備出版工作在地下高度機密運行,不在電話電郵任何通訊渠道中語及趙紫陽錄音一事,三年漫長而寂靜。英文版消息見報後,寂靜一下子被劃破,聽說鮑先生身邊周圍一下子全是靈通人士,性命攸關。
不敢想像,趙紫陽花九年時間極度秘密錄製的錄音帶,交付一人手中時,那是一種怎麼樣的壓力。在傳媒發達的現代社會,英文書稿輾轉不止一家大出版社,輾轉《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時代》周刊,竟能高度保密。不太一樣,中文版只能以家庭式地下運作。當我留意到書中注明的封面設計師是鮑太太ReneeChiang時,我想到的是,只有公開才能化解地下工作的危險,《改革歷程》出版的秘密值得成為另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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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