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頭顱幾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天下頭顱幾許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老年人一落筆,不知不覺就撩起前塵舊事。幾十年前我接觸過的港台報紙副刊,不時看到專為白話文書寫「把脈」的個案紀錄。記得有一家還為了「治療」語病而特闢專欄,叫「文章病院」。視文字上的失誤為眼中釘的有心人一向不缺。洋人寫文章屢犯清規者亦不少見。《瞎三話四》作者吳魯芹教授對英文在美利堅合眾國日趨「墮落」的問題研究有年,後來不惜以外國人身份呼喚〈救救英文〉。
我在舊文〈搶修英文〉介紹過吳教授這篇文章,這裏舊事重提,單取一個疊床架屋、裝腔作勢的句子做惡例。水門事件後,尼克遜總統給記者窮迫不捨,避無可避時,只有差遣幕僚去招架。那位發言人「虛晃一招」的功架也真教人眼花撩亂。他說:「尼克遜先生需要衡量一下並以回應方式作一判斷」(MrNixonwantedtoevaluateandmakeajudgmentintermsofaresponse)。這句話,本來可以乾淨俐落的說:「尼克遜先生需要時間考慮再作回應」(MrNixonneededtimetothinkbeforemakingaresponse)。
把文體各式各樣的infelicities不厭其煩一一指出來的有心人,我曾在〈渾家.拙荊.夫人〉一文稱之為「語警」。這種工作,吃力不討好。中小學生作文用詞不當,給老師改正,小朋友即使不衷心感謝,至少不會懷恨在心。老師之為老師就是給你改正錯誤。但在出版物上老找行家的紕漏,說人家的不是,對方若虛懷若谷,從善如流,那當然是好事,但捱「批」的感覺總不好受。

繼陳雲的《中文解毒:從混帳文字到通順中文》後我看到的近似同類的著作是黃仲鳴的《不正則鳴》。他在〈前言〉說:「這個集子所收文章,相當蕪雜,有辨正字詞的,有指正錯典的,有指史識錯誤的,更有指西化句要不得的;內中所舉例子,有大學者、大作家、大編輯,他們的『不正』,始惹來我的『鳴』,不正必定要鳴。」
看書中「辨正」一輯,突然想到一副不知來歷的「猛」聯:「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聽口氣,這位「老夫」自然是剃頭師傅。黃仲鳴這位「老夫」在大學任教,他說《不正則鳴》的文字,用意在提醒後生小子書寫時,切勿盲從「權威」,因為「權威」都有錯。細看他「老夫」所舉的幾則例子,不難發現所舉的成語之所以誤用,皆因作者懶於參考辭書所致。譬如「罄竹難書」,小如《商務新詞典》的縮印本都有載:「……後因以"罄竹難書"比喻罪惡很多,難以寫完。」因此這成語絕對不是陳水扁所理解的那樣,「好事說不完。」
陳雲給中文「解毒」時,不常把「載毒者」的名字和職位直抖出來。他對港式中文的「作為」很有意見。原來「摩登中文系的震腳金毛仔教授說:『作為教師,不應用西法教中文,把中文作外文來教。』」那麼不用「作為」,這話該怎麼講?「為師者,毋以西法教中文,視中文如外文。」
如果你既不震腳,也不染金毛,聽陳道長這麼說,不會覺得「兵臨城下」。但黃夫子「檢舉」的人物,個個有名有姓。Forwhomthebelltolls?有跑馬地墳場對聯為證:「今日吾軀歸故土,他朝君體也相同」。荷馬也會打盹,我輩經營筆墨,一不留神,「牀笫」就誤作「牀第」。「對簿」公堂變了「對薄」公堂。我們都有粗心大意的時候。
黃仲鳴的「語警」工作,當然值得「繼往開來」,但不妨在「檢舉」時慈悲一點,別那麼赤條條的。話說剃人頭者人亦剃其頭。就說書名吧。「不正則鳴」是「不平則鳴」的取巧說法。既如此,則「正」應用括號:「不『正』則鳴」。再看他在〈後語〉的第一句:「十年前吧,在某報以令狐冲筆名塗專欄……。」把寫文章說成「塗鴉」,是自謙的說法。棄「鴉」不顧,可以,但應讓讀者知道,把「寫專欄」說成「塗專欄」是文字上的一種「偏離」。因此「塗」字應有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