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熱情的作家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擁抱熱情的作家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台灣作家陳映真在北京中風,陷入昏迷狀態,有好幾年了,至今仍未醒過來。人在離開塵世前,總會有這麼一刻,要入睡了,去做一個永不會醒來的夢。那昏迷或短或長,可以一瞬間腦部停止活動,就此告別人間,也可以無知覺似的沉睡,仍有呼吸,祇是眼睛張不開來,昏睡可以一年半載,旁人看著,等著,以為躺在床上的人會醒過來。
第一次見陳映真,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應邀到台灣訪問(是隨香港新聞界,文化界到台灣作七日遊,接待單位向到訪嘉賓作匯報,例行公事,負責人先短講,再關燈,播放短片,幾位隨團文友會立刻墮入夢鄉,不是想睡的,眼睛老是不聽話,沒法睜開眼,看宣傳短片。
八四年夏天與陳映真在台北某餐室見面,為港台做了個訪問。訪問前,看過他的幾部新作,《夜行貨車》、《華盛頓大樓.雲》,一個作家對政治、生活的反省,透過小說,呈現出來。

那一趟的見面挺愉快的,陳映真自來一個熱情的擁抱,握手,滿臉笑容,沒半點架子。談及人生裏的希望及絕望──陳映真這樣說:「希望和絕望之間有非常微妙的關係。絕望有時可以不屬於理智,而是感受,比如說在現代社會裏面,不管你做甚麼工作,總會覺得人的個人性不斷喪失,整個西方文學都觸及這種現實,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例子。至於第三世界的作家,他們也描寫那種非常巨大的影響力,特別是外國的影響力,從菲律賓、泰國、南韓的小說裏面就可以看到,可是他們所描寫的,跟西方的絕望感不同,是一種有批判的認識。我想,對第三世界的作家而言,他們的第一個功課就是去認識這個社會,剝開表面上非常幸福而實際上欺騙人的像廣告和消費文化的外層,直接認識事物真正的本體。真正的希望,就是來自他們對自己真實情況的了解,如果沒有這個了解,只是說我們要把革命進行到底這些話,都是沒有用的。」
陳映真談理論,說道理,說得挺動聽的。他早期的小說反映五、六十年代台灣知識份子的無助無奈。踏入七、八十年代,小說雖然犯了主題先行毛病,陳的小說《華盛頓大樓》,談的是跨國企業,「利用各種市場推銷手腕來推銷各種價值觀念,而這麼大的架構,是通過非常甜美舒服、幸福的東西,支配人類的生活和思想,我們作為消費者,完全不會察覺自己的處境。」
二十多年過去,陳映真當日的觀察,印證今天全球一體化的趨勢。所謂美好生活,亦即消費至上的生活,後遺症可大可小,一個不小心,個人幸福快樂可沒保障。看現今的金融海嘯,陳映真當年的憂慮,不無道理。
二○○三年第二屆花蹤世界華人文學獎得主陳映真,於○四年二月中到浸大當駐校作家,沒有出席歡迎他的酒會及講座,已二十年沒有看他的作品,為應景而去見這位「台灣的良心」,沒此必要。
有甜美詩人之稱的文化界前輩某次在席上說:「我們一夥人吃晚飯,『台灣的良心』來了,卻早走了,祇剩下我們這一班『沒良心』的留下吃飯,倒吃得挺開心,至少不用為知識份子有沒有良心這問題而煩惱了。」詩人就是開玩笑,是笑陳映真太認真了。
八四年夏天,陳映真談及寫作,指出「對人懷抱着信念的作家,他的表現可能有兩種,一種是比較熱情,他不斷的倒出那熱情,很容易哭,激動,很容易喊叫,只要他的技巧照顧得到,也許他還可以是個好作家。另外一種,表面上非常冷,疏離,不過反而因為這樣,更增加裏面的抗議和力量。」
陳映真喜歡與初相識的人來一個熱情的擁抱,往後日子,可仍會有此機會,好讓他展示他的熱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