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變化太大。有沒有一些東西不變?
20年前,林耀強是一腔熱情上京支援民運的香港大學生,6月4日凌晨,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槍林彈雨中,死裏逃生。
活着回到香港,他走了一條不同的路,做過政務官,試過北上搞廠,近年轉做律師。女兒患上肌肉萎縮症,他現在的生活重心是家庭。但林耀強說,有些信念有些價值,不可能改變。
記者:陳沛敏
【第一幕】那一夜子彈在頭頂亂飛
時間:89年6月4日凌晨4時
地點:北京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
林耀強坐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下最頂的一層,廣場的燈火突然熄滅,周圍幾支燈柱中間,一排排「八筒」狀的射燈亮起,他清楚看見軍隊正進入廣場。
學潮爆發後,21歲的林耀強以香港專上學生聯會主席的身份,在5月15日蘇共總書記戈爾巴喬夫訪華前夕上京;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還在討論應否讓出地方給戈爾巴喬夫通過。林耀強跟香港的同學走在廣場上,「話就話係香港學聯代表,喺咁大嘅廣場、咁澎湃嘅環境裏面,感覺好渺小。」
5月20日李鵬宣佈戒嚴,北京的學生不斷叫他們離去,林耀強翌日經深圳回到香港。殖民地上百萬香港人懷着悲憤複雜的心情,在狂風暴雨中歷史性走上街頭,但林耀強感覺實在待不下去,逗留了一、兩天,又帶着募集得來的物資和金錢,回到天安門廣場。直到6月3日,學聯代表意覺事態嚴重,在北京飯店銷毀所有資料,晚上又再回到天安門廣場。
「軍隊初時冇開槍,用槍柄打唔肯走嘅學生,但走到紀念碑下面,佢哋變成擎槍,有學生跌低。」林耀強當時跟北京師範大學的女學生程真一起,從紀念碑下撤退。子彈在頭頂亂飛,他的腦海只有一片空白,「有啲我唔認識嘅學生從後面圍住我,走出廣場。」他是最後一批撤離天安門廣場的學生。
「睇住活人血似水流」
「軍人似乎刻意盡量唔殺廣場上嘅學生,但喺西單、木樨地,成條路係血路,火藥味好犀利。後來聽啲居民講,你一開窗軍人就射你。軍隊喺廣場上用低限度嘅武力,但入城時好兇殘、好得人驚。」
林耀強親眼看見一個工人,向軍人擲玻璃樽,跟住就是幾聲槍聲的迴響,工人抱着肚子,當場倒地,大夥兒衝過去把他抬起,「第一次睇住一個活活生嘅人,血好似水喉咁流出來。第一次抬死人,原來係咁重。」
天亮之後,他來到大學校園集中地的海淀區,「好亂,見到好多屍體。佢哋話唔留得,有學生帶咗我去朝陽區,喺民居瞓咗一晚。」林耀強已記不清楚,當時是怎樣與代表支聯會上京的李卓人取得聯絡,知道有關方面已安排了一班港龍包機,準備接載他們離開返港,但要先到王府井的飯店會合。
當時北京市面公共交通全面停頓,林耀強心想只有走路一途,但時間上根本來不及。徬徨之際,卻遇到一個踏三輪車的老伯,老伯認出他是香港人,堅持要把他送到目的地。途中,老伯告訴他,他的兒子之前一夜留在天安門廣場上,徹夜未回;他冒死出來,就是要找兒子。
「佢話,無論如何,都要將我送去安全嘅地方,叫我返香港,話畀世界知,北京發生乜嘢事。」林耀強說,當時到王府井先要經過長安街,其實很危險,老伯卻義無反顧。
直至今天,那年那夕的一些畫面仍然縈迴他的腦海,像三輪車老伯的說話,像廣場上的學生保護香港學聯同學的情景,「戒嚴之後同學不斷叫我哋走,6月4日凌晨喺廣場上聽到槍聲,回頭見到啲人跌低,佢哋點樣保護我哋離開。」「嗰一刻,人性好靚。」
【第二幕】做AO照去六四燭光集會
時間:六四之後
地點:香港/東莞
89民運流血收場,林耀強回港後,一度信念崩潰,每日在學聯會址睡到下午兩點,一日三餐吃漢堡包充飢。「我86年入中大,半價證乜都搞,就係因為相信我哋嘅參與可以改變世界,那怕個改變係幾咁微細……但呢次全民投入嘅運動,結果犧牲生命,世界仲黑暗咗。」
過了一段時間,他才重新找到方向,「從微觀嘅地方,都可以改變一啲嘢。」96年他甚至考入政府做政務官(AO),頂頭上司是財經事務司許仕仁(回歸後改稱財經事務局局長)。
學界流傳,有高官曾對有學運背景的新紮政務官說,他的檔案幾吋厚,等六四平反才有望升職。但林耀強說,從來不覺因曾參與學運而影響仕途,「做AO時我都照去六四燭光集會。」回歸前幾年倒有一批學運背景的大學生做了政務官,現在仍在政府工作的周永恆,在89年時任港大學生會會長,當年跟陶君行是學聯首批上京了解學運情況的代表。
辭官北上打理工廠
「港府咁樣做(聘用學運背景人士)其實好醒,呢班人入去幫佢諗點樣令民主運動降溫,肯定好過班天子門生,殺局(兩個市政局)就係一條好橋。」後來林耀強辭職,他強調只是因為「唔鍾意做」,沒有其他政治原因。
99年他北上東莞打理外父的工廠,重遇一位89年時曾參加北京學運的內地學生,「佢哋呢啲本應喺北京讀完書返東莞可以做官,但佢返到嚟冇運行,但大家傾番,佢話一啲都冇後悔當年做嘅事。」
在東莞的見聞,也讓林耀強親身感受內地經濟發展的成果,但對於六四鎮壓換來社會穩定經濟發展之說,他不屑一顧:「呢啲留番畀經濟教授講,我唔討論呢個問題,因為有更加大是大非的原則喺上面,就係唔應該殺人,就係咁多。」
【第三幕】親口告訴女兒當年真相
時間:六四後第二個十年
地點:香港
十年前,林耀強的女兒出世,揭開人生的新一頁。女兒4、5歲時,卻證實患上肌肉萎縮症,給他很大的震撼。
同輩像陶君行、蔡耀昌等畢業後或從政或投身社運,林耀強卻走了另一條人生路,生活上有其他人更需要他的照顧,但他說,民主、自由、社會公義這些核心價值對他來說,不可能改變。前年聽到馬力發表坦克碌豬和六四不是屠城論,他就氣得立即打電話給支聯會,說要出來講清楚。「咁多年,唔同人有唔同睇法,人各有志,OK,但最起碼事實唔可以扭曲。鐵證如山,你當我哋呢班人死㗎?」這些年來,林耀強每年都去維園的燭光集會,也曾帶女兒參加,惟沒參與六四遊行,「個女行唔到。」但他仍不忘告訴女兒當年的真相,當中的是非。
六四後,一直有人質疑學聯當年出錢出力支援北京學生,間接導致學生死守廣場,流血收場,林耀強說他不熱衷這個討論,「唔係因為我唔喜歡呢個講法,而係我亦唔想分散咗對大是大非問題嘅睇法。」
中共還受難者一個公道
他承認,當時學聯為北京的學生提供物資和金錢,學生領袖因此尊重他們的意見,但學聯當時的看法很簡單,「佢哋想留喺廣場,我哋就幫忙佢哋。佢哋先係運動嘅主體。」
他認為,當時中共有很多其他方法可以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將政權殺害平民合理化;中共不正視歷史,還受難者一個公道,就無法撫平這道傷口,「我去台灣同人傾開二二八,去西藏同啲老人家傾偈,你會發現試過一啲大規模嘅殺人事件,後遺症好嚴重,整整一代人都會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