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四月三日黃昏在金閣寺町1下車,往前走兩分鐘,終於看到寺身金光,在夕陽下顯得份外奪目,抹上金漆的鹿苑寺,卻不見俗氣。
走了一天路,一天下來,看過龍安寺、妙心寺、銀閣寺、清水寺,最後看到的是黃金顏色。倘若在龍安寺多坐半個小時(庭園內的石塊,隨意散落在沙上,看來很有意思,卻又不能體悟出什麼來),會來不及看金閣寺了。
到來,是為了印證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與眼前所見的,有何不同。一三九七年建成的金閣寺,五百年後,一九五○年遭火劫,一九五五年重修,三島由紀夫一九五六年寫《金閣寺》,一名備受壓抑的青年,放火燒寺。小說家的靈感來自真人真事,祇是縱火原因沒法確定。
一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島由紀夫與他所組織「盾會」成員在日本自衞隊駐守地,上演一場沒有人支持的兵變。在世人眼中,那是一場鬧劇,三島當場切腹自盡,回應了他另一部六五年所寫的小說《憂國》,其後拍成電影,飾演上尉的三島政變失敗,上演了一幕切腹自盡。電影亮相的他與現實的他做同一件事,互相對照。電影中的切腹場面,處理得乾淨利落,現實中的卻是困難重重,剖腹不難,砍頭可不易。把頭顱砍下來,沒想像容易。八百名被迫聽他演說的自衞隊隊員,沒一個為他所宣揚的武士精神論喝采。三島剖腹死不去,痛苦中仍得命令手下砍下他的頭顱,先後由兩名「盾會」會員操刀,才告成功。
在京都五天,還是常寂光寺景觀最能打動我心。清水寺太熱鬧了,鼓聲不絕於耳,遊人之多,連坐下來靜一靜的機會都欠奉。常寂光寺情況一如其名,寺處於靜寂狀態,在樹下想坐多久就多久,那裡沒有龍安寺展示的禪意,對著石塊冥想,想看透人生什麼。近乎荒涼的常寂光寺,可帶來更多啟示。
金閣寺透出金黃色彩,自有它獨特的魅力。不同的寺院,都在京都找到立足點,各自精采。
三島由紀夫切腹自盡後,美國作家亨利米勒於一九七二年發表了一篇文章〈三島之死的反思〉,指出美與激情合而為一的時候,死亡可以美麗動人的。古希臘及羅馬時代,有因享盡人間歡樂或受盡悲哀折磨的人,對死亡不再懼怕,主動找死。三島的認真行為看來可笑,這種極端認真很日本的。三島就是要重新肯定這「傳統」,這快將消逝的武士精神。
亨利米勒引述三島在《金閣寺》所說的「預知的虛無」。極度沉悶和空虛,驅使青年放火燒寺。三島自行打了個GordianKnot(戈爾迪結)又用快刀斬亂麻方法解決問題。不過,他斬的不是那結,是自己的頭顱。
○五年四月三日的下午,眼前所見的「金閣寺」,與三島筆下的,屬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真實,另一個虛構。亨利米勒當年認定再過一百年,人們會忘記三島的激烈行動,大概仍會看他的書,著作該留傳久些。其實不用等一百年,四十年不到,差不多沒有人看三島的作品了。遊客會到京都看「金閣寺」,卻不會在京都買三島的《金閣寺》,想買也買不到,都成為經典了,看來祇有研究三島作品的研究生,才會找來看。
○九年五月在整理亨利米勒著作,七二年亨利米勒寫過三島由紀夫,再過八年,八○年他是以他最不想出現的情況辭世,因病而離開他至為留戀的塵世。
○五年所見的「金閣寺」,至今應該仍是金光燦爛,但不會再去看了。一如不會再看三島的作品。倒是亨利米勒的作品,充滿生命力,仍可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