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風虛點的那一盞破紗燈 - 鍾偉民

臨風虛點的那一盞破紗燈 - 鍾偉民

《事物原會》載「和合神,乃天台山僧寒山與拾得也。」民間,視為歡喜之神。寒山拾得是鄉里,親如手足,而且愛上同一個女人。暗生的情愫,宛如甕中螢火,哥兒倆掩得嚴實,夜雨對床,仍舊沒把那一瓣弱燄掐出來照那半窗的霢霂。後來,寒山驚悉拾得要娶他心頭好,竟悶聲不響,直奔蘇州楓橋,落髮為僧。拾得知情,找到寒山逃情的小蘭若,折了一枝荷花去扣門,寒山手捧齋飯一盒,應聲出迎。兩人相見極樂,於是,同歸三寶,開山立廟,建寒山寺。荷與和,盒與合諧音,因得名和合二仙或二聖,成了掌管婚姻的喜神。二僧蓬頭笑面,持荷捧盒的賣相,常見於年畫和壽山石雕。兩男腳底抹油,不愛桑濮愛青燈,女人難道不惆悵,不難堪?中國式的和合與諧協,從來顛倒,從來扭曲,從來要信我者犧牲。
傳說大禹治水堆出一座龍門山,山在黃河以東,黃水從龍門瀉下,暮春三月,錦鯉自五湖四海群集,頂著激流,鱗甩鰭破拚了命就是要騰越而上。魚,躍上龍門,即有雲雨相隨,雷火燒掉魚尾,這幫本該用砂鍋對付的河鮮,就成了龍。《三泰記》載「登者化龍,不登者點額暴腮。」李白《贈崔侍御》「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龍,歸來伴魚兒。」成了龍,有再變狗的。做一條三尺鯉,浮沉孟津,本來就逍遙自適;但點額暴腮,偏要扮龍,偏要催眠你相信他是龍的水族何其多?「先生,你分明是一條鯉魚。」話說白了,縱使薑葱蒜瓣一應佐料還沒備齊,早有古聖先賢責怪你不諳「和諧」的真諦。陳繼儒《小窗幽記》說「凡事韜晦,不獨益己,抑且益人;凡事表暴,不獨損人,抑且損己。」說「覺人之詐,不形於言……此中,有無窮意味。」凡事表暴,當然背離和諧;覺人之詐,動輒形之於言,更是破壞和諧。指鹿為馬不好;但指責人家指鹿為馬,損害和諧,更不好。「座主門生,沆瀣一味。」時人譏誚崔沆閱卷,取中崔瀣;但沆與瀣,等同魚和水,你覺有「詐」而宣於口,難道要跟權貴過不去?老子勸人「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讀完一部《道德經》,你該明白「是其是,非其非」不過是一盞破紗燈,逢年過節,才臨風虛點。

眇一目,是缺陷;但遇人一眼開,遇事一眼閉,最有「無窮意味」。人緣好,從來不等於人品好;但眇一目,人緣好,人品也就好了。無是非,無黑白,就無齟齬,無牴觸,天下是以得太平。王作琛年前雕一塊荔枝凍,雕幾十隻耗子抱擁一個大貓頭,貓鼠同歡,傑作唯有取名《和諧》。這千年文化,早為眾生的沉淪,為眾生當順民,做奴隸,奠下理論基礎。點額暴腮之徒,要雲雨相隨,也大可放懷吃痂,專心舔癰,埋首吮痔,還有餘力,宜效法北京幼稚園的小錦鯉,學打登龍高爾夫球。雜文大家唐魯孫老來在台灣寫了《中國吃》、《大雜燴》、《老古董》、《什錦拼盤》等十二部好書。唐先生說「自重操筆墨生涯,自己規定一個原則,就是只談飲食遊樂,不及其他……臧否時事人物惹些不必要的嚕囌,豈不自找麻煩。」逯耀東《饞人說饞》說唐「隱於飲食之中,隨世間屈伸」。世情不同,就算效顰,無奈能隨世間屈,卻不能隨世間伸。「事實表明,這二十年,我們國家的經濟一直興旺……」於是,當年用坦克輾用機槍掃學生,在在彰顯聖主的英明。要壇上這一條專舔龍門的港產變色龍「收回說話」?你以為這串話,只是一竹篙直晾入民居的髒褲衩?「覺人之詐」,一閧而罵,當然又傷及和諧。化龍,原來是化膿,好在還有幾個開眼人,不肯吃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