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薩隆那,與西班牙朋友胡安重逢。
胡安是我許多年前的西班牙語教師。在英國,我學過短暫的西班牙語,為了貪好玩──世界上有這樣的語言,聽上去像聽音樂,在高中的時候,選了那時還叫GCE普通程度的西班牙語課。
第一位教師,是一個西班牙女人,她有栗色的短髮,高高的顴骨,老公是英國人。學好一門語言,教師很重要。由於小班教學,第一位女教師教得很用心。考試之前的惡補,她為學生感到的焦慮,都寫在臉上。很少有老師教一門語言,能感動學生至深的。在最後一星期,她為我們加班補課,像母親送兒子上戰場一樣,目泛淚光,重溫幾年的試卷,不停叮嚀我們該留意什麼地方,那一年,為了報答她的恩情,生怕考不好,她會服毒自殺,這樣一衝關,反倒熬了過去。
考口試的是一個英國老頭子,樣子像老明星彼得古城。他從來沒見過一個華裔學生考這門課,覺得很奇怪,問了幾句指引需求的問題,竟然閒聊了起來。我告訴他我從香港來,他說他戰時當過兵,在新加坡抗擊過日軍,來過香港。他用西班牙語跟我講赤柱的風光,我結結巴巴地答着,心中暗喜,考官他鄉遇故知,深信一定得到許多人情分。
如果不是那麼幸運,大學一年級也不會再選讀西班牙語了。胡安是學校的語文導師。西班牙文系的管理,當然由英國人把持,胡安有點邊緣化的失意,下課之後常找我一起上酒吧。
胡安介紹我讀西班牙詩歌,從南美洲的聶魯達着手,那一年,聶魯達剛得了諾貝爾獎不久,在西方很流行。初讀聶魯達,那淺白的文字,音樂感豐富的韻律,拉丁美洲共產革命的浪漫豪情,只要年輕,沒有不受感染的。
胡安是一個小胖子,一臉鬍鬚,天天掛着笑容,有時還教我一兩個西班牙語的色情笑話。比起第一位女教師,她像一齣悲劇,胡安像喜劇。語文再讀下去,就涉及歷史與文化了。我告訴胡安:二年級,我不能再修你的課了,謝謝你把這樣一個華美的文化送給我。
許多年後,終於在地中海濱看見了胡安。他給我看一家大小的照片。海角重逢,在風中擁抱,歲月如流水,回憶像水上閃爍的月光,學西班牙語,為我帶來許多歡趣,從來沒想到過人生可以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