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先生在讀王世襄的《錦灰不成堆》中說:「幾篇悼念夫人袁荃猷老太太的文章寫得心細情細筆細,感念的意緒非常傳統,表述的取捨非常婉約,像我這樣沾過老歲月老風雨的老年人讀了確有寒夜回家的感覺。王太太跟隨王先生來過香港,我熟悉她淑靜的風範也熟悉她精緻的作業,畫圖,刻紙、寫字、彈琴,樣樣流露了深深庭院梅影窗下的閨秀教養……」(見董橋《小風景》)其實,王世襄夫人還有一鮮為人所知的絕活,就連王老活了九十四個年頭,也是第一次見到。那就是袁荃猷用毛筆書寫在豎紅長格上的日記。筆者於2008年春夏之交,去迪陽公寓,把他夫人遺佚的日記帶他一睹。那日上午,王老端坐在沙發上,用放大鏡細細地讀著,真如董先生所說是在觀賞著精緻的作業。那蠅頭的毛筆楷書,其功底秀氣而沉潛,字口清晰,收放整齊,難得一見。
「那是1948年寫的日記,」我對王老說,「啊,老伴50年前的東西,我真還沒有看到過呢。」王老見了老伴年青時書寫的筆跡,禁不住就慢慢唸了起來:
卅七年四月廿一日,晴。早六時半暢安起程赴天津。同敦煌玩終日,還織毛衣。下午睡二小時。金家老姨太來未見,謂大舅母靈柩明日起程運南潯。晚早睡。大藏經請來東屋,蓋好。
五月五日,星期三,晴。早因有霧,未放鴿子。今臨石谷畫一張,下午始完成。替父親抄致顧少川信一件。給暢安寫一短信,並即寄出。晚珉中送薪水來。同時,攜來朱致遠製「高山」琴一張。已與許祖康君談妥二百五十萬,錢已付清,收條帶來。琴尚佳,惟非修不能彈。琴背面有丙寅上已日,蘭西石翁周少白氏修。周棠,清浙江山陰人,字少白,號蘭西,諸生官光祿寺署正。他以畫石名,朝鮮人來京師,每求其畫歸。張之萬稱他為清代畫名第一,間作山水亦佳。見這琴,斷文漆灰均不假。
五月八日,晴,星期六。暢安乘八時車來平,十一時到家。知他護照已領到。出國時在北平簽證較快。下午,暢安到馬先生,又到故宮,到美領事館,又去警察局。晚,珉中來,再去溥先生家,晚十一時歸即睡。
讀了這三則王世襄夫人的日記,諸位讀者興許可以重溫《儷松居長物志》,也可讀一下鄭重先生那本厚厚的《收藏大家》中的那些細節文字。
1948年4月,正是王世襄由中國故宮博物院擬派他去美國、加拿大等國進行考察書畫博物之期。從日記中,1948年5月8日,王已領到出國護照,而前面這段時間,王世襄正為抗戰後收回文物而往返於平津之間。王世襄夫人日記中,談到1948年5月5日,攜來朱致遠製「高山」琴一張。朱致遠者,元朝斫琴家,元朝的斫琴家以朱致遠、嚴清古、施溪雲為最有名。而朱致遠為其首。其所斫之琴,大氣沉穩,渾圓中隱有唐風,為元琴之最精者。所以,仿冒朱致遠之琴者亦較為多見。我讀才女、也同是古琴大師的袁荃猷日記,頗多感想,其提到的人物亦非一般人物。如日記提到的珉中者,那時尚二十多歲,常出入於王家,現是故宮博物院著名古琴鑒定家鄭珉中先生。所提到的金家老姨太,乃是江南名鎮南潯「四象八牛」之一的金家,是王世襄母親家,王母金章(陶陶)是早期中國畫家,1902年隨兄拱北赴英留學習畫。「替父親抄致顧少川信一件」,那是寫給被譽為「民國第一外交家」顧維鈞先生的書信。因王世襄父親王繼曾,於1914年至1928年期間,均與顧維鈞一起供職於民國政府外交部。今觀王世襄夫人日記,其文字簡約,且有史料價值,今不嫌辭費摘其三則。我想,讀者諸君若驀然回首,五十多年前的前塵往事、歷史人物,在燈火闌珊處都可看得見他們。
張建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