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跳不出這一個大鍋 - 鍾偉民

總跳不出這一個大鍋 - 鍾偉民

周勍《民以何食為天》獲德國「尤利西斯報導文學獎」,書有個副題:中國食品安全透視。食品不害人;害人的,從來是人。資料好詳盡,難得把一垛垛鏽腥的鐵證疊成文字的碉樓,還在樓內點燈,免得外邦饞人誤入鬼域要吃燐火療飢。對害人的同胞,周勍沒譴責,他悲憫。「我國每年實際發生食物中毒例數,至少在二十至四十萬人。」他寫的,是「我國」。封底,還印著專家之言,他的國「約三分之一人的癌症是吃出來的」。
書,有個好開頭:北極,天地蒼茫,獵熊人連珠彈發,竟往往失手送命。熊,皮糙肉硬,反應快,為什麼總是難逃敵手?原來獵人使詐:事先殺死一隻海豹,用桶盛了海豹血和一把雙刃刀,待結成海豹血冰棒,就撂在熊的地盤。久餓逢美食,熊越舔越起勁,最後,血中利刃,割破牠的舌頭;北極熊,就吞嚥著自己的血,無知無覺地死去。中國人吃雙面刃作餡的血冰棒,同時,他們調製的食品,幾乎全都暗藏雙面刃;中國人不是熊,熊是無辜的。

但最毒的,還是人心,是那由衷的一句:「我們當然不吃,都是讓外地人吃的。」周勍說:有管農務的官員訪養豬戶,見豬圈有一夥豬毛色光潤,臀肌飽滿;另一夥,賣相尋常。官員不解,問原因。「好看的豬餵了瘦肉精,宰了,肉色鮮紅,十分搶手,會賣到城巿;不好看的豬,是留給自己吃的。」農民答。「你不知道瘦肉精害人?」官員問。「知道,城巿人有公費醫療,沒事的。」農民,總是一臉的純樸。
在東北和華北,剃頭匠討了活,還聚了一店的寶,那些頭髮,收購價每公斤約一塊錢人民幣,篩選了,能以每公斤一塊八賣到山東賣到河北,「那裡的廠家,則用這些頭髮生產氨基酸母液,銷往全國。一些小的廠家就用這些母液來配置『頭髮醬油』,再把這些廉價的頭髮醬油銷售到飯店和早巿。」沒蘸過這碟黑水,你敢說,你了解這瘀紅的大國?一個孬種,在廣州吃了SARS果子貍,害九千萬人染病,害二十九國家死了上千人!孬種禍世,未必年年有;但你桌上那一盤豉汁蒸鱔,鱔餵了激素,調料是國產髮醬,是毒豆豉,是工業鹽油,連蔥蒜,都泡過滴滴畏。你就沒想過有一個國家,天天輸出癌症?
賣毒魚的,吃鄰縣毒雞;賣毒雞的,吃鄰省毒菜;受害者,同是害人精。周勍用一個簋做封面,簋,是禮器,古時用來載熟食。其實,不妨用鼎。調和鼎鼐,是在鼎鼐中調味,意為理政。國以食為政,從問鼎到定鼎,朝代迭有嬗替,但蟻民,總跳不出這一個大鍋。鼎,有時是傳國寶,有時是炊具,有時是刑具;秦漢之際,齊王就用鼎烹死酒鬼酈食其。中國人活在鼎下,也漚在鼎中;鼎是炊具,也是互相煎熬的刑具。
「中國人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種種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天地滿足著,即一天天地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魯迅的罵沒過時。一天天墮落,卻一天天光榮。周勍的同胞,早光榮得可驚。楊煉說這部書「由『口』探討到『心』,既充滿刺激,又具有深度,我相信讀過的人都會被震撼。」我讀過了,震撼得上中國餐館不會點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