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告訴你的東西,比嘴巴多。人體最誠實、外露的器官,可能是眼睛。你的手可伸出去誠懇有力地握敵/仇人的手、嘴唇可伸出去吻沒有感情但給你享二奶式名牌富貴的米飯班主。但眼睛,難騙人,近親如眼淚都遠不及眼睛真實。眼睛跟着心在轉,是思想和心意的出口,是以黃山谷說心動則目動,孟子認為相人莫良於眸子。
在太多造假和虛情的世界,我虔誠地信奉眼睛。喜歡留意人家的眼珠子,有時想看入眼球多幾公分看真多幾分,基於好奇基於仰慕基於揭露。元首政客說客企業律師醫生客戶經紀學生情侶朋友同事,想賺你選票貪你銀票釣你信任哄你愛情的人,鏡頭前生活中,觸目是披着羊皮的眼、有的披狐狸皮、也有披豬皮的,背後真身有狼有蛇有鱷也有真的是豬。
眼睛是靈魂的窗戶,很留神地看人的眼睛,會發現那是多麼聰明、多麼狡獪、多麼深沉、多麼靈動、多麼偏激、多麼真摯、多麼虛偽、多麼江湖、多麼慈祥、多麼寂寞、多麼甜稚、多麼罪咎、多麼豁達、多麼拒人千里、多麼充滿故事、或者多麼死蠢的一雙眼睛(sorry,真係有),和眼形顏色大小單雙眼皮無關。
世上有pokerface,未聽見過有pokereyes。執法機構的盤問專家,經嚴格訓練加心理學/行為學解讀去詮釋疑犯最不自覺的身體細微,向左走的眼睛在找事實,向右走的眼球在創作,不時能偵察出破綻和破案關鍵。若有人能練成眼能騙人神功,那是離妖怪前一格的恐怖。
見過最善良的一雙眼睛,是媽媽一個意大利修女朋友,小時候媽媽會帶我去探望她,很老的退休修女了,我喚她「Mother婆」,看見可愛精靈的我總瞇着眼來擁,她雙眼是善良到可感染最曳的細路放下頑劣即時跑回家做功課然後替媽媽做晒全屋家務包括洗廁所那種,順手洗洗鄰家陳師奶的廁所也不出奇。
早前看丁衍庸作品展,又喚起我的「眼睛癖」。東方Matisse的「一筆貓/雞/鶴」不少人嘖嘖稱奇,我最印象深刻反而是他筆下的:眼睛。取材古今中西戲曲生活原料,畫魚、蝦、蛙、羊、貓、鶴、人,不論油畫水彩畫水墨畫,畫眼睛常見圓圈加一點的處理,一份童稚喜劇感創新敢做出奇。水墨喎,圓圈加一點喎,真、戇、拙、奇,煞是「俗極而雅,奇而致真」,妙趣得令我的眼睛笑了又笑。
總認為創作人必具備童心和瘋狂,見於眼睛。首次行巴黎的畢加索博物館,無法忘懷是張張生活照內畢加索的眼睛,這色鬼瞳孔內總似載有一千噸熱情與狂放,西班牙的紅、鬥牛的瘋、西班牙結他的浪漫,混在內火舞風雲。
比利時劇作家Maeterlinck劇裏的情人,接吻時不許閉上眼睛,要看得見對方有多少吻要從心上昇到唇上。眼睛,和愛情是分不開的。眼,可以用來隔空摩娑愛人的眉目,可以送出一個令心跳加速的擁抱。熱戀得頭哄頭面貼面,太近看不見時,除了可聞到對方的氣味,肥皂味、《讀愛》所言「剛被愛過的餘味」,還可感到對方眨眼的悸動,眼睫毛掃過你臉龐的嫵媚。親一親眼睛,很輕很慢很柔的,可以忘掉天地自己。
旅遊時就愛偶然隨意蹓躂,蕩入不知名的村莊,或許會碰到一個晚年惟好靜的伯伯,一雙看透紅塵白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