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指聰明人。唐時,惺惺魏萬惜李白,曾赴吳越訪謫仙。魏李在揚州晤面,李白還送了這位讀者一首長詩。魏萬千里跋涉去追星,不全為趕潮流,他能寫詩,會鑑賞,李白的筆花墨絮他拾掇了編成《李翰林集》;惺惺,從來惜惺惺。
「回憶往事,畢竟只是一種心情的需要,於我們現實生活無關。」大陸女作家吐出來的字痰,總讓我想起周勍《民以何食為天》提到的鼈,兩斤重的鼈,要長兩三年;但餵上兩三個月避孕藥,就脹成大甲魚。大甲魚質粗味淡,常吃,等同自絕香燈。吐字痰的人,就像養鼈戶貪多產,求多賣,食客的禍福,於「現實生活無關」。魚販可以養「灌藥甲魚」,文販可以寫「灌水甲魚文」,奇在香港有校長視為珍味,把腐肉軟骨打包送人;校長惜女作家,有如猩猩惜猩猩。
杜甫惜李白,說他「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說他「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魯迅惜瞿秋白,認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魯迅沒校長會算計,不會說:「在某程度上,我們算是朋友。」換了「程度」,就是對頭。齊白石《答徐悲鴻并題畫寄江南》詩:「少年為寫山水照,自娛豈欲世人稱。」名顯了,少年的「山水照」不管欲不欲世人稱,自有學者去鉤沉,去把那鉸斷了投入忘川的一綹綹青絲鉤起來晾乾了兜售;名顯了,招人「萬口罵」,也未必能像白石老人般遇上一隻敢「江南傾膽」的悲鴻。
相惜,是知道什麼時候鼓掌;不是怕讓識者瞧出鶉衣的破綻,一逢上休止符,就掌聲雷動。十幾歲的時候,我去大會堂聽過一場鋼琴獨奏,一曲未了,聽眾已鼓掌幾十遍,洋琴手越彈越急,忽然推開李斯特跳起來暴喝:「我做錯什麼了?」三十年後,才知道回答:「你來錯了地方。」無辜受辱,一直耿耿,自此遠離「聲聲不相惜」的蕪堂。
晉惠帝時,雷煥到丰城掘地掘到石匣,匣裡,有兩把寶劍,一把刻龍泉,一把刻太阿,光芒同樣奪目。張愛玲是龍泉,死了,變電影了,評她的人,大概都自覺變了太阿。書,一直在書架上,《色戒》那幾行字,怎麼就要等戲演了,等湯唯的胳肢窩長毛了才去說?怕說遲了不夠「潮」?潮來潮去,渾水裡,有你這一星弱沫?踏實,原來這麼難。一生隨波,就不悔,就不憾?那尋縫覓隙,寧鼓錯勿放過的失魂掌聲,再一次,映照出洋琴手那一臉的怨惱。「她做錯什麼了?」燕雀,何必知道鴻鵠之志?捲起褲管,嗑著瓜子兒,蹲在浮土上閒看雲卷雲舒,看你的成龍大哥吃蕉耍猴戲,不是很好麼?
沒看《小團圓》,只見某天副刊上一版七八個框框盡說著《小團圓》,彷彿一口咬遲了這團就不圓了。讀書,竟然也要一閧而讀,一閧而吐。臨時張學家就算不是撿死人便宜,驀地,文化荒野上一幢廉租屋那幾百扇格子窗全透出一色的腥紅,卻原來,又流行電紅燭了;人人忙著去點那虛火,重重的瘴氣籠著戶戶的魅影,夠詭異的。大陸接著鬧的這一股團圓熱,簡直就是到殮房去搶屍血抹臉當胭脂,呼朋喚友趁月黑去開派對。張愛玲死了,文筆才好了?作家生前飄零,讀書人不賞酒一杯,辦完「寂寞身後事」,才撲過去偷摘那墳頭草,是怕挨罵,怕她說:「沒敲中骨節眼,豎子喝什麼采?」見紅才讀書,無疑是腥腥惜腥腥。我對文壇心寒,對文人,其實也齒冷;說到底,知道在什麼時候擊節的知音,是凋零了;又或者,吃校長推薦的灌藥甲魚太多,已經沒有不智障的讀者了。(《文學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