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無渡河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公無渡河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官話」原來是「普通話」舊稱。這我就懂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廣說官話」。怕什麼?因為老廣說的官話原來一點也不普通。你的官腔對方若是聽不懂,情話何從說起?國家大事,怎麼商討?搞革命,要一呼百應,首先要有共鳴。一伙兄弟聽你說官話,一頭霧水,何來共鳴?
孫中山先生的官話何似,我不知道,不過拿他生平和教育背景來看,不會「普通」到那裏。這麼看來,當年他四處奔走革命,接觸三山五嶽人物,居然能引起他們的「共鳴」,出錢出力扶大業,絕對是因為受了他個人魅力所感召有關。香江父老相傳,國父當年在殖民地鼓吹革命,把前景說得天花亂墜,因有「孫大炮」之稱。孫先生跟大小同鄉溝通的語言,應該是粵語,不會是官話,因為如果說話口齒不清,如簧之舌也鼓動不起來。
新會梁任公「筆鋒常帶情感」,文章極有魄力。但如果表達情感的方式不是書寫而是口語,就說用「官話」吧,效果會如何呢?梁實秋〈記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講〉給了我們答案。事緣任公在1921年應清華學校之邀作演講,題目是〈中國韻文裡表現的情感〉。實秋先生也去了。他看到任公的演講稿是預先寫好的。此文後來收在飲冰室文集,但實秋先生覺得讀文本和聽任公現場說話,「趣味相差很遠,猶之乎讀劇本與看戲之迥乎不同。」
梁任公是戊戌政變主角,也是雲南起義「討袁」的策劃人。開講那天,清華高等科樓上大教堂擠滿了人,隨後一位短小精悍、禿頭頂、寬下巴的老先生走進來,「步履穩健,風神瀟灑,左右顧盼,光芒四射。」梁新會走上講台,目光向下面一掃,說:「啟超沒有甚麼學問──,」。然後眼睛向上一翻,輕輕點一下頭:「可是也有一點嘍!」他的開場白,就是這兩句。任公著作等身,他「自吹自擂」,人家也不會認為狂妄。
梁實秋接下來的記述教我們大開眼界。他認為任公的廣東官話是「很夠標準的」。雖然距離國語的標準甚遠,「但是他的聲音沉着而有力,有時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們還是能聽懂他的每一字,我們甚至想如果他說標準國語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細看實秋先生下文,我相信任公當天的演講讓聽眾動容,關鍵不在他說話的腔調如何,而在他對講辭的情感投入。講辭引文例子之一是古詩〈箜篌引〉: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這四句十六字,一經任公朗誦和解釋後,馬上把聽眾帶到河邊,看見那個抱着酒壺的白髮老頭,不顧妻子趕在後面哀叫「公無渡河」,還是直奔急流之中,終於淹死。實秋先生說聽了任公演講二十年後,有一次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見黃沙瀰漫,黃流滾滾,景象蒼茫,不禁悲從衷來,頓時憶起先生講的這首古詩。」

原來任公演講,七情上面,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嘆息。講辭所引作品讓他感受最深的是《桃花扇》。實秋先生記得,他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聖子神孫,反不如飄蓬斷梗」這一段戲文時,不禁「悲從衷來,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淚,聽講的人不知有幾多也淚下沾巾了。」
梁任公那天的演講,會不會如梁實秋說的那樣,用標準國語讀出來的效果反不如「官話」感人,我們無法論斷。可以猜想的是,由於任公個人在清末民初政治舞台上的經歷,因此想起「眼看他樓塌了」的境況時感觸最深。發乎情的語言,不論是國語還是官話,都收到普通話的效果。我想中山先生「半吊子」的國語人家還聽得懂,應該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