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瑞 PerryLink,美國漢學家
我認識捷生兄二十九年了。時光流轉,屈指數來,「六四」也滿二十周年了。
《血路》寫捷生目睹「六四」的經過,是極為可貴的文章。無論如何,「六四」是二十世紀歷史上的里程碑之一,當時是駭人聽聞的事情,全球的媒體緊密關注,現場的紀錄和錄影廣為傳播。但後來的文學描寫並不多。一九九○年,在人們的血腥記憶還新鮮的時刻,方勵之教授寫了一篇〈共產黨的遺忘術〉,指出天安門的年輕學生不太瞭解十年前的「民主牆」活動;民主牆的幹將對「五七右派」的先先後後也不算很清楚。再過幾年,方認為,也很可能會出現一代對「六四」並不清楚的青年。今天果然如此。中國的媒體,課本,博物館不但不提「六四」,而且有十七年一直沒有提過,現在大部份二十五歲以下的人都沒聽說過「六四」,小部份聽說過的人也不當它一回事。是屠殺?是風波?不知道。
當然,有一些孤獨的勇敢人士還在堅持。丁子霖編了她的《尋訪六四受難者》,把「六四」的悲慘故事以樸素的文筆寫出來,是很動人的作品,在香港出版,大部份大陸讀者分享不到。蔣彥永寫了公開信給黨中央,把他「六四」凌晨親自目睹過的一些血腥印象寫了出來,並要求黨中央「糾正錯誤」。黨中央考慮了「糾正」沒有,很值得懷疑,但蔣大夫,作為猴面前的挨刀雞,被捕了幾個星期。國內的知名作家寫了「六四」沒有我們也不知道,但至少到現在沒有發表過。國外發表過一些回憶錄,也有一些外國人拍過電影,但很難找到名副其實的文學作品。
捷生的《血路》是物以稀為貴的例子。既是第一手的資料,又是用文學語言來描寫,逼真又有深度,水準類似於范長江寫三十年代的四川貧困,或強納森夏爾(JonathanSchell)寫六十年代的越南戰爭。關於「六四」的平凡敍述儘管我讀過很多,但這次讀《血路》又給我一種「震撼」的感覺。軍隊進城,開槍流血,心慌慘叫,在捷生的好文筆下都有活生生的「現場」味道。它既微觀又宏觀,還有一種超脫的感覺,似乎是從上面往下觀察這次駭人的人為災難。
《血路》之後題名為〈最後的北京〉的一文,描寫捷生和友人劉心武在「六四」後離開北京的故事。先後的經過充滿懸念,讀起來很有吸引力。但從更遠的角度去看,這故事也令人心酸,甚至產生一種帶有反諷色彩的惋惜。這是一位很有天份的中國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最後偷偷摸摸地逃亡,「六四」的劊子手們也「勝利」了。
但是歷史沒有終結,記憶還在燃燒,所以就有了這本《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