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樹教人失色的桃花 - 鍾偉民(石販)

那一樹教人失色的桃花 - 鍾偉民(石販)

港產「中文文學雙年獎」一九九一年公共圖書館作俑,二零零一年,藝展局興許見這坨東西沒人當回事,插班搖旗。「今年第十屆,出版社打算送你的《花渡》去評選。」皇冠的編輯謹細,來電問可否。「書,得獎會好賣?人,得獎會尊榮?」沒蠅頭利,沒蝸角名,何苦自投這文學醬缸?根本是自貶,是自矮,是自穢。有閒情,肯補貼一點小錢,皇冠,還不能辦一場「花渡文學獎」?辦獎,難道不比賣廣告划算?再斟酌,那有人卸下自家門匾,當床板送到義莊讓人晾屍的?
九屆雙年獎,送獎七十一項。得獎者,約五十人;評獎者,也是得獎的五十人。「一邊載出一邊來,更衣不減尋常數。」擷王建《宮人斜》描摹這連場「盛事」,未免刻毒。說是渾水,幾位前輩摯友讓渾水沾衣,清者自清,也不見得就變了渾人。但再厚道,那終歸是承平日久,低檔驛館裡聊備的一格鹽酸浴池,五十人,袒肉露骨,擠在熱湯裡搓那滿脖子皴,一股溝泥,你激賞她的凝脂,她解讀你的皸瘃,言笑晏晏漚在一池腐熟中沉醉。十八年不換湯,詩有痂膿,文有癰毒,小說有糞溺,不見底的陳年混醬,那酸氣,那餿味,足教常人掩鼻退走。
數年前,詩集不慎得了個「推薦獎」。薦,是墊席。我說:「當墊子可以,卻得看墊的是誰?」原來擺弄我,要我烘托兩個文醜。「你敢頒,我告你毀謗。」小節,我算不拘;但大節,還是有點講究。一點潔癖,敢不保留?敢不問一句:「誰評定你夠資格評定我?」其實,七十一瓶文學醬,見者有份,獨我「落空」,這難道不是一則曲筆的頌許?
天寶年間,李白寫詩,邱為、元結、戴叔倫、裴迪、錢起、皇甫冉也寫詩。開元雙年獎,要是邱元戴裴錢先奪魁,再讓李青蓮佔鰲頭,那算是抬舉?獲推薦,卻薦著邱元戴裴錢,那算是公道?我當然不是「視儔列如草芥」的李白,但目下「慣性評獎者」和「慣性得獎者」,難道就是邱為,是元結,是裴迪,是戴叔倫?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後天才贍逸,名聞天下。」夢見筆頭生花會「天才贍逸」不妨存疑,但長泡文學醬池而能不生癬疥,我敢說,古今罕見。
花公帑,用納稅人血汗「支持」任何類型的「創作」都荒唐,都荒謬。識字,就不能賣魚賣肉,自助自強?既有「綜援」,何必另設「藝援」?長年援藝,援出了好風?一千萬妝點一個「文學獎」,不可能捧出一個杜甫;一千萬助養一個作家,千金散盡,也不可能養出一個李白。十幾年前,藝展局襠下有「文痿會」,油條們掌權,專門哺育同樣油滑的同道,每趟分肥,以十萬計,好等同道撐飽了,拉出驚世之書。頭一任,主席拿錢賞賜門生;第二任最殷勤,乾脆送老婆當家用;連年私相授受,記憶中,還有主席私貪了數萬元逃不掉,判了牢;作家分肥計劃,分明有疾而終。
近有「新苗資助」,寫書,仍舊可以伸手向官府要錢;前車,原來無甚可鑑,荒唐事,演了又演。回店賣石,等電梯,垃圾房門板上補了一幅「2009與作家會面」海報。「作家,怎地比讀者還多?」這座城,原來從沒養出足夠的、能辨別好壞的讀者;沒好讀者的地方,是壞作家的桃花源;壞作家靈犀暗通,登完壇,祭過酒,自會砍掉那一片教他們失色的桃花。(《文學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