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的《從前》(2002)跟早前或後來出版的集子顯著的分別是題材統一,寫的都是人物。當然古玩文物依舊是他魂牽夢縈的話題,董橋「體」文字如無幾款字畫、玉器和書籤的承托,就不成體統了。他的忠實讀者理應注意到此集的另一特色,那就是每篇文章的字數都比他平日寫的專欄篇幅長。內文三十篇,二十九篇是因應台灣《壹週刊》創刊促銷期間而寫的一系列《Speak,Memory》懷舊之作。這輯文字,作者稱為「小品」。
說是「小品」,有時卻可以「傳奇」看待,因《從前》所錄不論是小小情事、或小小事情,都有「凄惋欲絕」的情意。每篇三千餘字的空間可讓作者從容落墨,兼顧跑到台前人物的首尾。試看〈流言〉中的玉姐。她在作者記憶中,「並不美麗,最動人的是那雙水靈的大眼睛:深情的漣漪圈圈難散,激情的瀲灔隨時濺揚,十步之外都領略得到那一潭魔光,月眉、巖鼻、櫻唇反而黯然了。」玉姐是苦戀中人,愛上自己的中學校長,流言傳出後這位女生的大眼睛依樣傲慢而堅強。玉姐後來送到台灣升大學去了。
董橋文章多麗人,但如果不在《從前》出現,總是身世悠悠。收入《今朝風日好》(2007)的〈瓷簪之夜〉確是小品。作者提到他在英國的好友Leonora和另外三位男生同在羅素廣場一家餐館夜敘。那夜,中文取名「李儂」的Leonora「濃濃的髮髻插着一枝中國的瓷髮簪,粉彩纏枝蓮紋可愛得要命,霽紅、冬青、石綠、天藍的繽紛襯着她褐裏泛金的秀髮如夢如詩如畫。」
看來小董的目光,只顧流連於瓷簪上,把佳人冷落了。不過實情也合該如此,小品既以瓷簪為題,美人只好委屈當配角。對了,敢愛敢恨的玉姐,後來嫁到加拿大去了。〈玉姐〉如果是傳奇,作者是不會告知我們她的下落的。《從前》還有一位情深款款的女子,雲姑。雲姑也是中學生,眼神像黑夜寒星,「藏着依戀,藏着叛逆,藏着天涯」,背着家人跟畫家小情人相戀,還懷了小孩,迫得打胎。作者說她的遭遇是他一直不忍心經營的長篇小說腹稿。雲姑後來到大陸升學,結婚、離婚、多番波折後到了香港,又轉到美國,嫁人,不久做了寡婦。
唐傳奇時見怪力亂神。〈玉玲瓏〉一文說到作者在倫敦認識一位叫佛斯特的老先生,埃及古文化專家,也稍通中國古文物。他告訴小董一次在新加坡一家陰暗的雜貨店裏看到一張鑲鏡框的中國書法,橫橫的寫了四個字,像四朵花。佛斯特告訴小董說當時覺得那幅字泛着紅紅的靈光:「回頭想問問老闆,老闆不見了;我看到一個留着辮子,穿着古裝的中國老人對着我搖頭微笑。我會心,悄悄走了。」
董橋最近的一個集子是《青玉案》,單篇的字數約為二千,看來寫人物難以舒展得如〈雲姑〉傳奇那麼皮肉相連了。由於空間侷促,有些人物我們只能看到淡遠的剪影,所得印象也一鱗半爪。就拿〈喬志高先生〉來說好了。此文紀念前兩年謝世的George,附筆帶出他的好友宋淇先生。小董說他只看了連續劇《上海往事》的上半部,因此只知劉若英演張愛玲,不知誰演宋淇。小董認為「宋先生言談舉止常常帶點矜持的關切和客氣的隔閡另加孤傲的落寞」。這句「眉批」可圈可點。照字面的解釋,「矜持」意同「有保留」。「隔閡」就是「距離」。「孤傲的落寞」,倒轉來講,不正是如果不孤傲,就不落寞了嗎?宋先生出身名門望族,書香世代,在上海舊家平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加上自己又才識過人,我想他「流落」香港時,沒幾個人會是他看得上眼的。小董的話,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