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先生逝世二十周年，據說在民間，有許多人懷念這個不幸的老小孩。
胡先生生前外訪，我在機場看見他。時值初冬，他身形矮小，穿一件大衣，人像困在一隻大水桶裏，明顯衣不稱身。
他笑時眼睛瞇成一線。走出機艙，他高舉右手，向迎接他的人揮手。我留意他揮手時，一隻手掌，五指叉開，向四周擺動，一般人的手，揮動時手掌的四指是併攏的。我叫身邊的朋友留意胡耀邦特別的手姿：肢體活動，透露內心性格。這個人揮手時手指併不攏，就像一扇窗簾，簾頁之間，空隙闊大，讓人把房間裏的事看清楚。這種人，容易掏心摳肺，把想法像竹筒子撒豆一樣通通亮出來，以這位胡先生的處境，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果然，不久之後，就出了事。聽說上面的老人要他「檢討錯誤」，他痛哭失聲。這種率真的性子，怎可以在中國官場爬到這個位子？從中國政治的規律來看，胡先生雖然鬱死，到底善終，已經大賺。
因為他致命的毛病，是不懂潛藏。在中國人的官場，是非逆倒，率真明明是優點，必成為缺點。鄧小平說要退休，胡耀邦偏偏附和「我贊成」，為自己的政治前途簽了死亡證。
胡先生據說喜歡讀書，但看來沒讀過明史。朱元璋死後，傳位給孫子惠帝，少主登基，還是個少年，風聞幾個皇叔疆封在外，密謀奪權，其中有河北的燕王朱棣。
惠帝派密探到北京，窺探這位叔父的行為，朱棣故意裝瘋賣儍，在三伏天的七月，穿厚棉襖，在大街上哭鬧，忽然滾爬在地，撿起地上的狗糞，往自己的嘴巴裏塞，路人圍觀，拍手大笑。
密探回南京稟報：皇叔已經是個儍子，不足為患，惠帝聽了，大為放心。結果如何？沒兩年，就是這個儍子突然領兵造反，殺進金陵，奪位登基，皇城火光沖天，惠帝不知所終。
朱棣做了皇帝，一點不儍，派鄭和下西洋，尋探惠帝下落，這就是潛藏之道了。離帝位只一步之遙，越是要裝聾作啞。像胡先生這樣一位哀喜形於色的老天真，太吃虧了。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他的笑臉，一隻揮動的巴掌，叉開五指，中國人二十年一代的期盼，都從指縫間漏光了。到今天空剩飛灰一縷，風月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