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童年家裏有沒有老鼠不知道,但肯定養貓,《小團圓》有這麼一段:「九莉想起小時候抱着貓硬逼牠照鏡子,牠總是厭惡的別過頭去,也許是嫌鏡子冷。」越沒頭沒腦越顯得貼身,缺乏刻骨銘心的第一手觀察,不要說寫,想也想不到。後來弟弟九林吃飯聞到鴉片煙味作嘔,冷眼旁觀的姐姐「不禁駭笑,心裏想我們從小聞慣的,你更是偎灶貓一樣成天偎在旁邊,怎麼忽然這樣嬌嫩起來?」那「偎灶貓」真是簡潔有力一針見血,不動聲色把舊式家庭的空氣寫活了。
將貓和老鼠這兩種勢不兩立的動物撮合在同一塊面龐,隨着嘴角肌肉的牽動而即時變臉,不會不也是來自日常生活的親身體會吧?張在上海大紅的四十至五十年代初,通常被研究員歸劃為一個時期,我自從聽過張胡戀,就覺得可以再細緻些分作「前胡期」和「後胡期」──不管當事人個性有多獨立,經過那樣轟烈的愛情洗禮,有點像經歷了私人的「六四」,屠城前和屠城後是截然兩個人。《半生緣》寫於後胡期,筆底露出胡尾巴理所當然。
《小團圓》九莉看邵之雍,「永遠看見他的半側面,背着亮坐在斜對面的沙發椅上,瘦削的面頰,眼窩裏略有些憔悴的陰影,弓形的嘴唇,邊上有稜」,冷靜而溫柔,稍有類似經驗者讀着尤其心酸。這個男人那麼壞,身在其中的時候也有點察覺,不過不肯承認,事過境遷當然一五一十,但幾近三十年後將昔日種種化為筆墨,她也還是只記得當時的惘然──怪不得被看不順眼的讀者咒罵「老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