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戰爭終結64年,殘酷的戰爭片段遠去,恍如無力灰燼,只有從戰爭走出來的人,躁動如昔。戰時被迫當慰安婦的中國海南島黎族婆婆陳金玉,凌辱她的日軍黑影,仍然在腦海翻來覆去。日本前軍醫湯淺謙曾經在山西用手術刀生剖14個中國人,死者痛苦的面容,一樣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和平,不是結局,歷史始終把他們拉在一起。今年3月將盡、櫻花還未盛開的東京,因為一宗官司,兩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只差一小時車程就能見面。歲月將盡,戰爭受害人與前侵略者,隔空對話,成了戰後讓人深思的歷史註腳。
記者:冼麗婷
在2001年,八個海南島前慰安婦循民事訴訟控告日本政府戰時所犯罪行,要求道歉賠償。82歲的陳金玉婆婆,代表十多位原告,今年3月24日至28日,拖着骨瘦如柴不到70磅的身軀,從海南偏遠鄉郊到日本東京打官司,26日二審敗訴後,她堅持上訴。《蘋果》記者採訪陳金玉五天東京之行,也探訪了92歲日本前軍醫湯淺謙。前慰安婦與日本老軍醫,分別身處飯田橋車站附近的賓館及荻窪站住宅區,記者問兩人同一問題:見面不見面?
「去就去,有多遠?」在東京最後一個早上,陳金玉婆婆帶着失望心情準備離開,聽到能見日本老軍人,想着討回公道,一雙眼都是決心。「見到他會說甚麼?」「就叫他賠償!你不要看我能笑,其實內心還在淌血、難過,眼淚都沒有了。」41年至45年於海南保亭縣加茂鎮日軍據點的慰安所,她受過無盡蹂躪;風燭殘年,又坐着輪椅來到日本,「如果不是受了這麼多的痛苦,我不會八十多歲還逼着自己來東京出庭。」眼前海報裏的前軍醫,令她憶起當年日本兵拿着刺槍的架勢,恐懼湧上心頭。
他來不了?但他要賠償
荻窪住宅區內的湯淺謙老醫生,以前的軍人模樣已了無痕迹,他撫着胸口,半為難半迴避地說:「我年紀老了,心臟有問題,心瓣窄,不宜外出。」戰時他奉命為慰安婦檢查性病,確保日軍不受傳染。他對記者說:「慰安婦接受檢查後被送回軍中,有人把她們強姦。」
戰爭不是犯罪的理由,「他來不了?來不了,也就不要來。但他要賠償,賠償到我死!」陳金玉14歲時當着父母面前被日軍強暴、再迫當慰安婦,能活到今天,都是為了一口氣,「他說他老了,我也老了!但他生活有日本政府幫助,我沒有經濟來源。我們都老了,但我們的命運不同!」戰後她被罵日本娘,沒工作、沒收入,好丈夫去世後,兒子不體諒她,丟下她孤伶伶住在破屋裏。
行動自如的老醫生湯淺謙聽到陳婆婆年老體弱要坐輪椅來東京打官司,憐惜地說:「要坐輪椅出席聆訊,對她一定很艱難了。」在放滿包括齊白石中國書畫的房間裏,他不斷翻出陳金玉等海南慰安婦受害人的新聞資料和相片。兩個老人透過相片看對方,心情各異,始終沒有見面。
「若能見面,會跟他握手嗎?」記者問陳金玉。「我心都痛得碎了,怎還能去跟他握手?」為了一生沒有交還的尊嚴,婆婆這個回應,局外人只能沉默深思。「不能原諒?」「永遠不會原諒!若果原諒,官司還怎麼能打下去?」
作為日本人,我會道歉
前軍醫隔空迴響:「要恢復她們的尊嚴,日軍令她們過着悲慘生活,戰後受到自己國家人民歧視……我希望她一直把官司打下去,子孫後代替她打下去。日本是個不反省自己錯處的國家,戰爭結束不久,便建立靖國神社。她若能繼續控訴,促使日本改變,對日本人也是好的。」湯淺謙這番說話,令海南婆婆一時難以置信,「是不是真的?他是裝出來的,不是真正難過,他們怕承擔責任、怕賠償。」
戰爭中所作所為,令湯淺謙一生悔疚,他曾出版有關懺悔戰時罪行的書籍,又四出演講,希望日本政府承認戰爭罪行,向中國受害人道歉賠償,「作為日本人,我會道歉!」
(湯淺謙訪問的繙譯內容,經香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語文學部應用日語副文學士課程主任高橋李玉香覆核)
陳金玉簡歷
1926年:出生於海南島保亭縣農民家庭
1941至45年:保亭縣加茂鎮日軍據點被強迫當慰安婦
1945年:日本投降十天以後,嫁給深愛她的農民,育有五名子女
1949年:解放以後,被罵日本娘,沒工作、沒收入
2001年:就慰安婦經歷作證言,與合共八名海南慰安婦從民事起訴日本政府
湯淺謙簡歷
1916年:出生於醫生家庭
1941年:東京慈惠醫科大學畢業
1942年:中國山西省潞安陸軍醫院當軍醫
1945年:戰敗被國民黨軍隊俘虜
1949年:於人民解放軍的政府醫院當醫生
1952年:被拘禁於山西戰犯所,接受戰爭悔改教育
1956年:獲撤銷起訴,遣送回日本,共育有八名子女
1958年:在東京當醫生
1981年:吉開那津子為他著寫懺悔戰爭罪行的書籍
1996年至今:一直有支持中國慰安婦在日訴訟活動
八年訴訟 二審10分鐘「駁回」
中國慰安婦受害人與日本政府打官司,仿似持久戰、鬥長命。海南慰安婦受害人陳金玉婆婆不遠千里跑到東京高等法院,就二審判決出庭約10分鐘,只得到法官「駁回」兩字結果。八年訴訟期間,八個前慰安婦原告當中,兩人已去世。
最後一宗慰安婦訴訟
協助訴訟行動的北京律師康健表示,海南案件是目前東京法院最後一宗慰安婦訴訟。全中國有四十多名倖存慰安婦作證,全部年過80歲,提出新訴訟機會甚微。
中國慰安婦受害人從民事訴訟控告日本政府始於1995年。1941年出生的日本律師小野寺利孝,94年首次到訪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對日軍侵華屠殺及慰安婦等罪行深感震驚,回日後發起協助中國戰爭受害人向日索償,14年來,逾20位日本律師及北京的康健負責替山西及海南合共四批慰安婦提訴及調查,希望以訴訟作政治武器,迫使日本政府承認過錯。主要經費由日本律師團在該國募捐,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近年亦透過募捐,支援包括海南慰安婦等受害人向日本索償。
軍醫將少女剝清光驗身
李碧華《煙花三月》一書中曾描述軍醫為慰安婦檢查性病的片段:
近10個18至20歲的女人,又被趕去「檢查身體」。裏頭有穿着白大褂的日本醫生,有病床。醫生說着她們聽不懂的語言,比劃着,叫她們脫去衣服。她們怕難為情,都嚇得緊緊抱着自己身子,不肯脫衣。
羞得捂臉
兩三個日本人用刺拍打威嚇着,一起上來,七拉八扯,把她們的衣服一一剝個清光。其中有些還是未經人道的姑娘,在日本男人面前,羞得兩手不知捂哪處好?一急之下,還是像個稚嫩小女孩,忙捂住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以為這樣就甚麼也見不着了。
就這樣,她們一個一個,非常恥辱地,被檢查了全身上下。個個都及格,沒有性病。是年經、健康、漂亮、合乎皇軍要求的「慰安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