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說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雜說二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一)冇眼睇
「冇」是粵語,字典有載,指為方言,猶「沒有」也。「睇」亦方言,即「看」。同樣的意思,我們當然可以用國語表達,如「不忍卒睹」或「吾不欲觀之矣」。但雅則雅矣,卻無法突出「冇眼睇」這三個字所透示的senseofresignation,那種大勢已去,只好認命的無奈感。
「冇眼睇」的事總是教人「側目」的。我想在這方面各人自有編排,不必細說。最近教我冇眼睇的是這句在陸谷孫文章看到的「天書」:2bornot2b……thtisth?這是什麼鬼玩意?原來這是「手機語言」的一種「現象」。原文出自莎翁《哈姆雷特》名句: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這句莎氏經典歷來有多種解釋,最為人接受的是以此斷論王子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事事拿不定主意。同樣的話若在手機上以號碼代之,就會變得天旋地轉。
這條短訊教人冇人睇的是「載體」。陸谷孫的文章,是因應DavidCrystal的新書《txtng:thegr8db8》而寫的。如果你看得通2bornot2b是tobeornottobe的手機版,相信這本新書的題目難不倒你。這題目我們老派人會規規矩矩的寫作《Texting:theGreatDebate》的。
依陸谷孫先生的引述看,Crystal對手機語言的發展樂觀得近乎縱容。可不是嗎,依他看在此現象出現前,我們早有詞彙「縮略」這個習慣,如IOU(我欠你)VIP(名流)和FYI(謹此奉聞)等等。此說有點強詞奪理。一來這種「縮略」早已約定俗成。二來在文件上出現的密度不高,惡紫不足以奪朱。
相對而言,2bornot2b這個符號已可說是非常親民的了。Cul8ra3。用「史前」英語來解碼,這句話是:Seeyoulater,anytime,anywhereanyplace。如果手機出現xxxx,別生邪念,這等於kissfourtimestosaygoodbye。

(二)宮花寂寞紅
簡錦錐口述的《武昌街一段七號──他和明星咖啡廳的故事》,花了不少篇幅追憶在1960年代初他在台灣跟幾位白俄的交往。其中最教人難忘的是艾斯尼(GeorgeElsnerConstantineEnobche),末代沙皇的親戚,一位名副其實的俄國貴族。蔣經國在史太林時代曾在俄羅斯耽過長長的一段日子,娶了當地女子「芬娜」為妻。可能是因為蔣經國日後身份顯赫,在台灣曾有好事者穿鑿附會的把芬娜說成是系出名門。但艾斯尼拿芬娜的姓名作「族譜」看,認定她並非「藍血」。她的父母,如果不是農民就是工人。
國人出外謀生或求學,娶當地女子為妻不少,但據我所見所知,像原名芬娜的蔣方良那麼「漢化」的,實在少有。她寧波腔的國語流利得教簡錦錐心悅誠服。以常情論,母親是俄國人,身邊的兒女總會在牙牙學語時學得一些她母語的皮毛。令艾斯尼這位「白俄」吃驚的是,每次看到孝文、孝武、孝勇三兄弟時,他用俄語跟他們說的客套話,三位男生都答不上腔。由此可見芬娜平日在家中做的「去俄國化」工夫做得多麼徹底。艾斯尼去世前的一兩年,所有外語都忘得一乾二淨,答客問只用母語。依簡錦錐說,芬娜到人生盡頭,寧波腔國語還是琅琅上口。他認定「除了皮膚、輪廓以外,芬娜早已是道地的中國人」。

蔣方良曾貴為台灣「第一夫人」。在蔣經國俄名「尼古拉」的年代,兩人在西伯利亞的一段日子並不好過。蔣孝文剛出生,尼古拉工廠副廠長和《工業日報》編務的職務突被撤消,有半年的生活所需全賴芬娜的微薄工資維持。有一次為了取得一些脂肪,尼古拉「提着水桶到餐廳門後的水溝去挖些雪回家,再將上頭的廢棄浮油刮來使用。」行文至此,無端想到元稹〈行宮〉一句:「宮花寂寞紅」。芬娜不是宮花,但寂寞是意料中事。晚年讓她最開心的,是吃到老簡給她送來的明星咖啡廳特製的俄國軟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