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爿店四扇窗,難得窗上雲霓忽換成四屏留人的春雨,夤夜一燈,擁枕讀王士禎《古學千金譜》,「從古高人只是心無凝礙,空洞無崖,故所見高遠,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六年前澳門花王堂街偶得一隻葡萄牙檀木小櫃,以為最終會在床頭守住那一島的暮色隨人老,無奈六年後還得漂過伶仃洋,漂到油麻地這一幢青黃不接的高樓陪我溫故。床櫃,早不藏衾裯,藏茶盅,藏普洱藏茉莉香片。原來櫃中有故人惠下一函東京伊藤園的玄米茶,茶包套了錫紙,錫紙印著「第十四回伊藤園新俳句大賞」,是中學生的「受賞作品」,二十枚茶套印了二十闋附學生名字的俳句,根本是一部詩集了。「廣島……日,天空燃燒。」不識日文,唯有悠悠忽忽讀著零散的漢字。去歲春末,遊名古屋立山黑部,過黑部湖乘纜車再續吊車臨黑部雪山,雪光迷眼,只敢躲在站頭覓食,有奶酪裹杏仁名「星之?」的和果子,匣上註了雪峰高度,綴了句:「距離星子最近的驛站。」朝發夕至,似乎,能一步登天;調味品,難得用上甜淺的詩意。
報上有老先生憐惜文學書凋敝,文學作家委靡,不忿某甲榮獲文學獎仍舊餐風,某乙某丙跟這某甲學寫文學小說,竟相繼飲露,似乎這幫文學天干文學地支,不管是揮毫,是操觚,是搦管,筆頭一蘸過他這等「文學貴族」秘製的文學醬,就該騰達,該通體貼金頓變城隍。文才,是稟賦,強求不得;文學家,或十年一見,或百年一遇,更不必強求;不過,文學書的讀者,可以濡其耳,染其目,在茶香與雪影中,用一函茶一匣果子,用逶迤透露的筆花和墨彩,細心地一個個滋養出來。
寫文章,或講究溫雅,或講究秀潤,求馴與求醇,依我看不過是磨圓礙眼尖牙,銼順扎人利爪,不是自折脊樑,自毀器宇。葡萄牙人保養得宜的檀木小櫃盤曲多姿,就是用來貯茶,那委曲,那迂迴,那不著一根直線的婉約,跟葡式迴廊葡式噴水池葡式園林,有一脈相連的諧協。俳句,可以隨玄米茶香縈繞石肆,葡人的文化氤氳也可以烘暖卧室。品味,有時候,是世襲的,卻不見得不能陶冶,不能薰染;薰陶得法,薰陶得夠火候,就能知情,能識趣,能讀懂一部文學書。老先生是教授,像沆校長和瀣院長一樣,心中有座「文壇」,閒來,即去祭酒。文壇祭酒佯醉薦粗貨,賣贋品,議論再悠謬,酒友聞之,自然明白:海納百川,不避毒流。說「朋比為奸」逆耳,說「朋比為壇」夠得體吧?賣石頭,還知道偽劣害人,毀壞行業。老先生把一隻蟑螂褒為文學九大簋的上菜,那是門前獰笑趕客,門後哭訴盛筵乏人問津。
高人「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文壇,長年吹歪風,一篇字見諸滯銷「文學期刊」,是文學;載於流通媒體,就俗了。要廁身文壇,誰敢把一首詩,印上紙手絹?囿於「一切名象」是障,是妄。文學,不怕變成商品,最怕沒一點商品價值。買一瓶水尚能解渴,讀一本書不能解憂,不能解惑,又有何用?「境有異而心無異者,遠故也。」心,難在不隨境轉;卻何苦轉得這般滑稽,這般詭譎,這般瑣細?「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采過則已,誰說定要蘸過文學醬,揩過文學獎?「河西采菊是文學,河東采菊是不是文學,卻得看人品。」下筆褒貶,有分別敵友的私心,無分別真偽的公心,有分別心又無分別心,何止這一位賣蟑螂的老人?對文學沒意冷,只是對文壇心寒。葡萄牙檀木小櫃裏的玄米茶,茶韻幽遠,那四屏方窗上澹淡的雨紋,自然不是久留黌宇的祭酒們能讀明白的。(《文學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