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廳,原是上海霞飛路Astoria咖啡廳的再世因緣。霞飛路早已易名淮海路,當年經營Astoria的幾個白俄「難民」亦早已人亡物故。這裏說的「白俄」,與東歐國家的白俄羅斯(Belarus)無關。「白俄」是俄國十月革命後的幾年間,繼續與共產黨紅軍對峙的「白軍」。白俄成員多為保皇派的貴族,因受共產黨人追捕而流亡海外。
流亡海外的白俄貴族,最知名的應算暢銷小說《一樹梨花壓海棠》(《Lolita》)的作者納博科夫。他在長春籐大學康奈爾(Cornell)退休後,就跑到瑞士做寓公,「一樹梨花」讓他一生吃喝不盡。流落到中國來的白俄,可沒有他那麼風光。說到白俄貴族,讓我想起六十年代在美國唸書時認識的一位同學。「現代小說」的課是seminar,同學不到十個,在長桌子兩邊各佔一方,相距近得幾乎可以聲氣互通。她叫Irene,看來不到三十歲。如果不是她偶然在老師到課室前吐露一兩句自己的身世,我們也萬想不到眼前的女子竟是舊時俄國貴族的後人。她的英文非常「英國腔」,顯然在英國耽了一段日子後才移民到美國來。Irene很美,面部輪廓有幾分似因演《SplendorintheGrass》獲金像獎提名的NatalieWood(1938-1981)。她也是俄國移民後代。我是看了簡錦錐口述、謝祝芬筆錄的《武昌街一段七號》才想起Irene的。
1949年的一天,中學生阿錐在嫂嫂開的台灣特產店門前,坐在小凳子上,捧着一本英文《聖經》,唸着句子,背着單字。戒嚴時期,外幣只能到台灣銀行以一塊美元兌四塊台幣作交易。但「黑市」價卻是一對三十。阿錐嫂子的土產店,就是外國人「口耳相傳」的兌換所。店裏來了位身裁高大、西裝筆挺的客人。他跟阿錐禮貌的打過招呼,挑了一頂帽子和一根手杖後,就掏出二十塊美金,說:「可不可以請你找我台幣呢?」阿錐如數給他找換。外國人終於找到有人能夠跟他用英文溝通,喜不自勝,離開前還跟阿錐閒聊了一會。阿錐從這次暫短的接觸感受到這個外國人有一種特殊的氣質,跟其他來兌換錢幣的外國人有顯著的不同。這個外國人就是GeorgeElsner,阿錐口中的「艾斯尼」。
艾斯尼告訴阿錐,自己以前在上海法租界工作,負責新房子的檢驗。一天艾斯尼突然問他可不可以替美國的飛虎隊隊員找住所。於是阿錐下課後就帶着飛虎隊員四出看房子。房子找到後還要解決毛坑改裝為化糞池式的抽水馬桶等問題。房子建築是艾斯尼本行,因此處處給阿錐幫上了忙。工程完成結算費用後,阿錐被自己賺來高達一千美元的利潤嚇了一跳。那時雇用一位家務「下女」,所費不過五美元。
阿錐把賺來的錢分成兩份,拿了五百美元送到「白俄」家裏。艾斯尼剛要出門,拿着柺杖,戴上帽子後對他說:「Archie,這是你的本事,這是你的錢。」阿錐後來把這筆錢用在他們合伙經營的Astoria咖啡廳上。明星後來因股東鬧意見,幾乎要關門。1961年艾斯尼中風入院,三天後一步一拐的爬到明星二樓,坐在他臨窗的老位置。十年來這老習慣不改。在台灣流放的歲月中,Astoria就是他的MotherRussia。
艾斯尼七度中風,終於在1973年逝世。死前一兩年,他的外語能力全部消失。不論誰跟他說話,他都用母語回應。阿錐跟他初見面時即發覺這人氣宇不凡。艾斯尼原名GeorgeElsnerConstantineEnobche,是末代沙皇的親戚。他在台灣雖然落魄,但從少學來的規矩,依樣擇善固執。兩三套日常穿着的西裝,雖然磨損多年,但出來見人時,依然洗燙得光鮮體面。用餐時,雖然是簡單的麵包和濃湯,在餐桌上舉手投足之間都可看出這個人的教養。
艾斯尼逝世前的一個下午,阿錐在他住所陪伴着他。外面有工人清理水溝污泥,圓鍬傳來「刷、刷、刷」的聲音。白俄忽然淚流滿面說:「下雪了!下雪了!我聽到剷雪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