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幾多歲才開始思考「死亡」,人會在活多久之後才想:「死」?
年輕的時候,總不會想到死亡,總以為太遙遠,直到身體的條件和可能性相繼陸續執包袱亞崩叫狗,不認不認之後中國人對忌諱才或者不得不低頭。「死」,自然現象,鬼古一樣,像《哈利波特》裏的伏地魔"He-Who-Must-Not-Be-Named",非常危言絕對聳聽,更像EdvardMunch的油畫TheScream。荒謬得有點卡通。
我是很早就想到「死」這回事的,不是因為我老積,是因為我爸媽身體不算太好,小學時我的經常蒲點不是維園或海洋公園,腳毛多幫襯養和、港中和聖保祿醫院,探病,視乎那一個病那一處病和那一位醫生而定。沒有足夠的成熟和資訊去理解/詮釋情況輕重,孩子就會百無禁忌胡思亂想。也不是太沉重,尤其他們一好掉,我又更蹦跳。或許,一份經常驚奇地被指與年齡面孔不成比例的世故,就在那時候提早發育,心靈一撮青草早生華髮。
可能早就想「死」,反而早就決定好要如何活,反正"Iwasnot.Iwas.Iamnot.Idon'tcare"。於是一邊保育好心靈暗格內那個百厭小孩,一邊不怕受傷或滄桑地去感受世界用心盡情生活就好。
可能早就想「死」,又早明解人生從來是個玩倒數和會奸茅的遊戲,《禮儀師之奏鳴曲》如此溫柔如此通透如此舉重若輕地細看死亡的佳作,深得我心。我不愛哭,卻挺能哭,這部片,怕哭就別看。不知主角大悟的名字在日文有沒有大徹大悟的中文意義,但一個失業大提琴手,捨城市(東京)回鄉下,棄藝術取殯儀,放下自我(ego)拾起自由,轉(未必是退)一步,海闊天空,未嘗沒有情僧蘇曼殊「乾坤容我靜,名利任人忙」的鐘聲。當樂師變成禮儀師,他雙手奏出的,由古典樂變成輓歌,納棺時替逝者潔身更衣,儀式充滿敬惜,溫柔得近乎嫵媚,尊重中輕輕一抹淡如菊(一定不是劍蘭)的沉重,生死兩茫茫,死別,從來不易。至死,望着兒子、妻子、母親的遺體,父親終豁然接受兒子的性取向,丈夫終忍不住崩潰對妻子的深情、兒子才真正感受到對母親的牽繫。死亡,竟令一些寂止了壓抑着的情感活過來,缺堤地、澎湃地。最後一個遺體,是個父親,禮儀師自己那個拋妻棄子多年音訊全無的父親,完整了全部電影的領悟和救贖,對人,由恨到愛、仇到恕;對人生,由執著到釋懷;對死亡,由誤解到明白、由恐懼到安然,就像由城市走到鄉下,此處,登彼岸矣。一種過度,窗明几靜,隨着久石讓透明婉約的配樂,普渡未知生,焉知死的眾生。
片中一幕,棺木吞入焚爐,剪畫面、留意念,應是灰飛煙滅,偏偏接上一列展翅翔飛的野雁,原本金火紅燄,轉念是藍天白羽,由悲歡離合總無情,斷雁叫西風,可換成飛鴻踏雪泥偶留指爪的瀟洒,豈止過度,簡直是超渡了。
哲學家蘇格拉底說「死亡可能是人類最大的恩賜」,說"Thehourofdeparturehasarrivedandwegoourways;Itodie,andyoutolive.Whichisbetter?OnlyGodknows",《禮儀師之奏鳴曲》英文片名正是Departures,輕輕的我走了,從容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