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思老師盧瑋鑾在新加坡南洋大學的演講,刊在最新一期的《城市文藝》上,題目十分有趣:「簽名本的多重意義」她講愛書的人對簽名本的情意結,從唐弢、金峰、陳子善、周良沛、周蜜蜜、羅孚、今聖歎,講到了我,也提到我那本一九七六年出版的小說《熱綫》,她說她曾把這本書給我看,當時我對她說:「四十年前舊作再出土令我汗顏」。小思對這句話的理解是一位作家從事了別的職業,四十年後再看到自己作品的感嘆,她又說:「這樣看一本書會否忽然覺得它有了感情,有了個性,如果再繼續追查,也許會有一位作家在商業社會裡變成另一行業人的故事……」
小思老師與我,可謂淡淡然的君子之交,平時牙擦擦如我看到了她,面對一位真正的讀書人,不免自慚於自己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至於她所說的仍待追查的故事云云,卻只令我莞爾,也許她只是被自己的感覺矇蔽了吧,對於我自己,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很久很久以前,香港電台有個文化節目,有個很精彩、很了解的主持人,也就是今天人稱張校長的張灼祥,上他的節目真是一種享受,有如上了一堂心理輔導課或面對一個心理醫生,但嚴格說來,他說的很少,只讓你暢所欲言,直道胸臆,當時我正出版了十二本小書說是為了告別的紀念,(抄魯迅語)而我的告別是因為領悟到自己永遠只能在寫作的門外,不敢、也不想更沒有資格真正去窺其堂奧,因為不夠努力、不肯犧牲,不願放棄世俗種種,又有沉重的生活擔子,而寫作這玩意不是會寫字文筆通順就可以辦得到的,是了解到自己限度後的一種告別。多少年過去了,對於它,依然是單相思是可望而不可即,在節目中沒有預期的,將這想法說了出來,覺得十分暢快,真人面前,當然不會說假話也。
如今,我仍是以永遠的慚愧與永遠不在乎的態度來寫作,慚愧的是不長進如故,不在乎是告別之後的這些年來,我是換了一種方式對待人生初戀的寫作,從未停止,也從不妄想自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只是不在乎把所思所想告訴人,不問是非、不理對錯、無懼於暴露出自己的膚淺,然而寫作對我的影響,從始至今並將貫穿一生,也就是我行事為人的態度。
無論我做的是什麼大小事,從事的是什麼行業,只有一個宗旨、一種態度,那就是細心觀察、深入了解、衷心熱愛、永遠關心,現在也許你會明白到,無需因我有愧少作而對我的舊作開始有了感情、並且認為它有了個性吧,其實這兩樣東西一直在我生命中,寫不寫都一樣,對也是它、錯也是它、乞人憎也是它、少許討人歡喜也是它,才知道原來從事任何一個行業的態度與寫作的態度都可以是一致的,說穿了,在有涯之生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枝筆,寫的還是真實人生中點點滴滴串成的無字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