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怎麼看這門生意? - 鍾偉民(石販)

太史公怎麼看這門生意? - 鍾偉民(石販)

蔡瀾先生賞面來喝酒,待老友新辦的酒經出來,當背景的石頭店就添了彩,就叨了醇醇一片琥珀光。「客人來到,看完石頭再看紅酒……鍾偉民和容醫生都不在乎做成生意與否,」蔡先生寫道:「樓上舖,租金便宜,負擔不重。」負擔不重,是真的。他掩護我,誇我「不在乎做成生意與否」,把一個賣石頭的莽漢點染得澹蕩而瀟洒,照單拜領,難免愧怍。我開店,其實,最在乎做不做得成生意。商人重利,無利可圖,唯有執笠解舟,去寒江釣雪。《史記.貨殖列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千乘之王,尚猶「患貧」,何況押了血本的商家?雖不至「求財若渴」,說「見利心喜」,夠中肯的。
開店,周年不張揚,五周年易地營業,時辰到,在油麻地另開一扇新門,也沒鳴炮結綵,就事前郵告新知舊雨而已。不張揚,還不辦展,不促銷,不拉客,不應節……就一事不荒疏:店要清雅,客人來付錢,要付得稱意。浮生,總有半日之閒,溷世濁塵裡歧途岔道中一座叫「砵蘭街61號」的迷樓,樓上秀石香草,碗茗爐煙,經營得盡心,何嘗不是淨土?「居之一歲,種之以穀;十歲,樹之以木;百歲,來之以德。德者,人物之謂也。」擇善而固執,天天不讓一顆心,一屋石染塵,有德的人物,自會挾資而來,流連忘去。
愛財不壞,壞在取之無道;有道難,唯有自省,唯有惕厲。鬻文,能以字算,以篇計;賣石頭,初時不從俗,錙銖分明,譬如,一枚田黃賣十萬公道,就標十萬,直言:「鐵價!」來客要討彩頭,笑問:「鐵價是鐵價,石價,難道減兩千也不行?」行行行。這就破了規矩。不旋踵,識者扛來二十萬要照價捧走一方杜陵。「先生怎麼不議價?」驀地,我犯迷糊了:人家不議價,是信任我;信任我,怎麼反而要吃虧,要多付錢了?「你不壓,我自己減。」為了這「公道」,有時候,也真彆扭。
港人不窮,嘲港人為「港燦」,那是井蛙之見。循聲一巴掌搧過去,罵句:「孬種忘恩!」算是替不知深淺的東西提神。去福州佈施,入眼盡是「港式」商肆,全標榜駐了個香港廚子香港設計師,連賣石,也在門楣懸塊金匾,叫「香港子虛閣」,叫「香港烏有齋」,以示「旗艦店」在港燦領地,商譽,源自境外名城。港燦賞的那一紙商業登記證,捎回老家,原來可以當金箔貼招牌,糊臉面。長年搜石,奇在從不見一匾一額冠以「上海」或「北京」來取信自家人的。香港人,何苦妄自菲薄?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太史公云:「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開店售「三寶」,讓珍異之物流轉紅塵,怡人心目,那是買賣相得,是「任其能」而「得所欲」;有道,而得所欲,是應該的。倒是文盲鎮日叼著「文化」二字,靠蒙混而暴肥,《貨殖列傳》評為「奸富最下」,難盡其惡。
魏文侯時,國府要「盡地力」,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得漁厚利。美石,沒有「人棄我取」這回事。五年前價低進貨,轉手廉讓的田黃墜,早攀上十倍的拍賣價。「負擔不重」,竟然是因為不辦展,不促銷,沒過早出清不住升值的存貨。「好東西貴,但不愁賣,等一下,再貴一點,就賣掉了。」這門生意,賣急了利錢薄,太史公遇上,一定擲簡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