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問坂東玉三郎的《牡丹亭》演得好不好，我一概不作正面回答，因為覺得關鍵不在這裏。一個邁向暮年的藝術家，在自己的領域穩坐第一把交椅，接班的徒弟已經嶄露頭角，舒舒服服享清福不好麼，居然不辭勞苦跑進別人的後花園從頭學起，語文一竅不通，唱做唸打手眼身法步無一齊全，憑的只是一腔熱情，無論如何也要佩服的。活到一把年紀你就知道，不是什麼人都會允許自己臨老入花叢，既怕人家嘲笑發老姣，又怕四腳朝天跌到甩皮甩骨，輸又輸不起，縱使贏了得到的也不過是食之無味的額外花紅，不論以算盤還是計數機衡量，一點都不合化算。
看，這就是愛情了吧？當家作主的理智自動讓賢，全盤冷靜忽然蒸發，剎時忘記了尊貴、矜持和尺度，再計較得失也把個人利益拋諸腦後，甚至顧不了賴以保持神秘的姿態和儀容。因為不再是春風吹又生的十八廿二，撞穿頭傷口永遠不會有足夠時間結疤，難免帶着悲壯的意味，紛灑如櫻雨，燃燒似楓紅。三年學藝，押上的是半生籌碼，歌舞伎的竅門一方面可以強身健體，同時又是絆腳石，太嚴謹的家教從來等於枷鎖，禮儀發展到一塵不染的層面，限制了本能任意奔馳。水葱一樣的靈巧人，心裏當然透亮，可是愛情失驚無神來敲門，他沒有猶疑慌張，謙卑地歡迎它進來。
〈離魂〉那麼感人，因為演的懂得，看的也懂得。有粉身碎骨的危險麼？沒關係，他豁出去了，點水般輕輕掠過，成就了自己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