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號入座對照不了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對號入座對照不了 - 張灼祥(拔萃男書院校長)

《小團圓》該是張愛玲最後一部「出土」之作了。可惜是一部失敗之作(相對張的四十年代小說而言),正應了通俗的說法:希望愈大,失望愈大。
張的文字鋪陳、格調,仍是一貫的好。第一、二章,寫戰前香港,卻寫得散,寫得亂,沒《傾城之戀》好看。寫戰時上海,同樣散漫,直至第四章,寫之雍與九莉的相識(對號入座,即胡蘭成與張愛玲),寫出感覺來,進入狀態了,有張愛玲一貫的細膩筆觸,描述之雍對九莉,一如胡蘭成對張愛玲的讚賞:張愛玲什麼盡都是好,只要是來自張愛玲。看《小團圓》這一段之雍與九莉的對白:「你臉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點納罕的輕聲說。
「我的皮膚油。」她笑著解釋。
「是滿面油光嗎?」他也笑了。
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談到幾趟會面後,「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悽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她送來一張字條,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覺得世上會有什麼事沖犯,當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見了我亦仍又歡喜。」
《小團圓》女主角九莉與之雍進入戀愛狀態,「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小說人物與真實人生對照,卻未能牽動人心。
「她一直覺得只有無目的愛才是真的。」九莉的戀愛觀,會不會也是張愛玲的呢。
這樣的對照可沒意思。小說是小說。自傳是自傳,《今生今世》中的「民國女子」,說的是張愛玲,儘管不無誇大之處,仍是胡蘭成的觀點,讀者可接受也可不接受。楊海成編寫《胡蘭成的今生今世:飛揚與落寞》,引用了不少胡的文字,引證他與張愛玲的關係,又指出胡的不堪,批判字眼包括:「言詞上的卓秀,無論如何,都不能抵消人格上的低劣」。類似的評語屢在書中出現,如此寫傳記,算少有,少見的了。
有關張愛玲的評論,生平,多不勝數。自她九五年去世後,有關文章論著,鋪天蓋地而來。余斌的《張愛玲傳》,張的創作年表加上這一條:「一九六二年(四十二歲)《笑聲淚痕》在香港文淵書店出版。」顯然沒看過該本一看就知道不會是張的作品。張愛玲看完該書,寫了一篇評論,刊登在《星島日報》的副刊上:「我看了,不禁想道:活該,誰叫你眼高手低。至於寫不出東西來,讓人家寫出這樣的東西算你的,也就有人相信,香港報上還登過書評。」
「可千萬不要給引起好奇心,去買本來看看。」
張愛玲勸讀者不要買那本冒名之作《笑聲淚痕》。這講法,也可以用到她的自傳式小說《小團圓》。
對張的最後一部近似自傳式小說,我們怎會忍得住,不去買呢。都想看看張愛玲怎樣寫她自己,她身邊的人和事。
情願看張愛玲用「我」作為小說主角,用第一身自述,講及她在香港大學的日子,在上海淪陷期間,與胡蘭成所過安穩而短暫的歲月。寫自傳更好,百無禁忌,談所見所聞,更具震撼力。用全知觀點去寫九莉這個亂世女兒,寫之雍,已很冷靜,卻分不出作者動了真情,還是小說人物泥足深陷了。
那是個小說又不像小說,傳記又不像傳記的作品。看九莉的遭遇,往往忍不住想:「這是張愛玲現身說法,還是透過九莉,把她的感情生活,用既寫實,又充滿象徵,意識流手法表達出來。」

《小團圓》自不算「眼高手低」之作,只是作者有點搖擺不定,欠缺了她一貫的靜觀其變的冷靜,卻又不是全情投入,忽冷忽熱,教我們無所適從,不知該怎樣閱讀這小說,才算恰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