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不再感到驚駭? - 劉小楓(古典學家)

你真的不再感到驚駭? - 劉小楓(古典學家)

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不僅中國人特別喜好,洋人也愛不釋手。這本小書娓娓道來,看起來淺顯易懂,屬於不斷重印、不斷有人喜歡讀的一類書。不過,這還不是本書獨一無二的特色,有很多個中譯本,而且看起來好讀的洋書並非僅此一種,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有好些中譯本。《君主論》獨一無二的特色在於:作者在書中公然教誨「凶德」。就讀書界而言,同樣獨特的是:一本公然傳授凶德的書博得人們的普遍喜好。有次出差,我在機場書店見到有個《君主論》中譯本堂而皇之專門推薦給商界精英,似乎書中講的那些心狠手辣、背信棄義、善搞陰謀詭計的事情,最值得經商大款借鑒取經。
可是甚少見中國學者真正下功夫研究、解讀它,我想,這與我國接受西學的習慣有關:向來不重視原典解讀,唯一的例外只是馬列。如果我們對荷馬、柏拉圖以降的西方原典也像解讀馬列那樣下功夫,我國西學面貌肯定大為不同。雖然《君主論》已經有上十個譯本,據我所知,迄今還沒有哪一個譯本可作為研究用文本。潘漢典譯本非常認真,譯者為了翻譯專門自學意大利語,但譯本仍然問題很多,好些句子很生硬,這與譯者沒有從西人注疏入手來翻譯相關。我手裏有個一九九五年的意大利文本,平裝袖珍普及版,箋注竟占全書一半篇幅,還有長達近五十頁的導言。潘漢典後來的中譯本都是從別的西文譯本轉譯,轉譯未嘗不可,只要原譯好,中譯不走樣,也不錯,從法文轉譯的高煜譯本是其中佼佼者。可惜都不是以箋注帶動翻譯,仍不足以作為研究文本。其他譯本就不提了,有的簡直是拆爛污。目前,如果要認真讀這本書,我覺得最好的是HarveyC.Mansfield的英譯本,不僅精審,還有關鍵語詞的英意對照索引,對細究《君主論》的用詞很有幫助──因為在這本書中,馬基雅維利大搞混淆是非的把戲,慣用手法之一便是獨出心裁地歪用常用語詞。
《君主論》敍述結構太複雜,充滿隱密暗示,指東說西、張冠李戴,不一而足。我一讀再讀至今沒有能力破解,因為,馬基雅維利的筆法是從西方古典作家──具體說,從古希臘-羅馬經典作家那裏學來的淺顯筆法,除非我們已經對古典作家的筆法非常熟悉,才可能略知馬基雅維利的筆法。施特勞斯(LeoStrauss)非常熟悉古典作家的筆法,殫思竭慮遂能破解馬基雅維利,讀《君主論》不能不讀施特勞斯的《關於馬基雅維利的思考》。問題在於,古典作家的淺顯筆法用於傳授政治美德,馬基雅維利借用淺顯筆法去傳授政治凶德,不先熟悉古典作家所傳授的政治美德,即使懂得了政治凶德淺顯筆法也沒有用,甚至為患無窮。
把凶德說成美德,這是《君主論》的要害。也是它留給我們一個重大的現代性問題:人類的教師(哲人)的品質變了。施特勞斯指出的就是這樣一個讓我們感到驚駭的事情:現代的政治學者大都以馬基雅維利為宗師,這無異於說,如今的政治學界以一個墮落了的哲人為老師──更讓人驚駭的是,我們對這個應該感到驚駭的事情習以為常常已經一點兒不感到驚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