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教育」,與什麼母語教學一樣,由於是腦筋暴熱、大幹快上的中式工程,一定翻車收場。
首先,是教師瞠目結舌,覺得通識教育,範圍空泛,沒有一個「課程」。
一百五十年來,中國人的生活,一直脫離不了一個個「課程」,什麼是「課程」呢?三民主義,就是一個課程,後來的馬列主義,又是另一套更僵固的課程。會考有課程,讀書要有指定的教科本。沒有一個課程,惶然若有所失,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像一個囚犯,判了二十年監禁。囚犯每天在監獄的起居作息,就是一個由監獄長制定的課程:七時正起床、五分鐘漱洗、食堂集合、排隊領膳、九點鐘按各自的囚區,向工作單位報到:A組做木工、B組黏信封、C組築路,然後是午飯,下午四點鐘,放風時間,在操場跑圈圈。
監獄的作息,就是最典型的課程、最權威的指引、最明確的機制、最「理性」的秩序。如果安於做精神的長期囚徒,身心都安於一個「課程」,有一天,囚犯出獄了,脫下囚衣,換上便裝,獄卒把他送出圍牆,背後的大門重重關上,他拿着一隻皮箱,站在白烈的太陽下,面對一個「課程」突然消失了的餘生,他也會茫然,不知該向左轉,還是向右走。
電影《月黑風高》裏有一個老囚犯,在監獄圖書館裏刻板地幹了幾十年。有一天,他刑滿出獄了,在超級市場當搬運工人,每一次,他想上廁所,習慣很謙卑地向他的上司:「我可以上廁所嗎?」因為在監獄的「課程」裏,囚犯想撒泡尿,根據「指引」,也要向獄卒問准。他是一個釋囚,鐵窗慣了,他適應不了上廁所不必恩准的生活,他懼怕自由。
通識教育,英文是LiberalEducation,Liberal的本義,偏偏就是自由,意思是眼界任由開拓,意志卻必須由理性約束。二千年以來,中國人是一群可憐巴巴的長期囚徒,由秦始皇開始,他們就關進了監牢,到今天還沒出獄,香港本來好一些,但也繼承了「課程」和「指引」的約束基因,通識教育,你叫教育官如何「規範」?沒有了評分標準紙,即所謂MarkingScheme,叫教師怎樣改卷?
如果是一個恐懼自由的社會,不給他戴枷鎖,不喝令他遵照一個課程時間表──何時起床,什麼時候早飯、刷牙往左刷七下再往右八下,他不懂得如何做一個自由而尊嚴的公民,推行以Liberal為宗旨的通識,尤其在一個賤視知識的城市,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地上的母雞群,看見天上的麻鷹自在地飛,母雞也想展翅,但牠不知道,經過萬年的退萎和馴化,牠的翅膀沒有用了,牠伸頸悲啼,萎小的翅膀,拍打着一團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