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海浮生 - 陶傑

雲海浮生 - 陶傑

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先生逝世於澳洲雪梨,大家一陣傷感。
梁羽生得風氣之先,金庸發揚光大。論成就和名譽,金庸名居大師,然而在這個時候,細論什麼「瑜亮情結」,比較「金梁」,好像有點俗氣。
金庸和梁羽生是不同的兩個人。民國三十八年,大陸色變,各自南遷香港,都在同一家報館工作,像上天眷顧中國,在海外悄悄留下兩顆才華的種子,金庸來自海潮江浙,梁羽生出於木棉南粵,本來素不相交的兩條軌跡,聚在天涯海角的殖民地,一起動筆寫武俠小說,可謂人生世情的一段奇緣。
然後因為政治問題,金庸離開本來工作的地方,自闖天下,梁羽生留了下來。兩人的性格不一樣,像電影《巴比龍》的一對男主角,金庸是向藍天碧海跳崖爭自由的史提夫麥昆,梁羽生像德斯汀荷夫曼,留下來,甘於一角田園,靜靜地餵養幾隻小雞。命運把一對才子滙聚在一起,不久之後,他們自己各有抉擇。
我認識梁羽生的時候很小,出生後不久,我住在北角建華街的一座唐樓的小房間,梁羽生夫婦在隔壁。他是我的長輩,成長之際,我時時向梁先生聆教。他談笑風生,胸無城府,對人全不設防。在政治高壓的「文革」七十年代,金庸已經不在梁羽生的辦公室了,但梁羽生和他的左派朋友,時時都在談論金庸──金庸最新的小說,他辦的報紙今天的社論。在我的印象中,梁羽生沒有說過他壞話,還時時替好朋友辯護,其時左右決裂,兩人不便往來,這是醜陋的中國政治,為有才華的人橫加的逆境。
金庸如深沉的海嶽,梁羽生如明澈的湖泊;金庸是醇酒,梁羽生是清茶。如果金庸是達芬奇,梁羽生就有點像米開朗基羅了。梁羽生病重,我向金庸先生報告:梁羽生的兒子不想外間知道,除了金庸。那一夜,金庸請吃日本菜,他向我說起梁羽生年輕時的趣事,就如梁羽生告訴我與金庸共事時的逸聞。大家亁一杯米酒,都有點哀愁。
一生去來匆匆。懸崖上,留下來的那個人,曾目送老友跳出去的身段,今天,輪到另一個,告別留下來的故人遠遠的身影,五十年過去,隔着一望南半球的碧海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