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 牛 - 陶傑

說 牛 - 陶傑

牛年是屬於中國男人的,因為北方農村傳統的女人選丈夫,首重品格忠厚,媒婆上門提親:「長根這個人呀,老實得像頭牛。」
老實得像頭牛,在民國年代,是好男人的代名詞。越看牛越像一個老實人:沉默勤奮,給牠多重的車拉,牠都不會抗議。往牛鼻子穿一隻銅環一牽,長路漫漫,牛就乖乖的跟着主人走,即使目的地是屠場。牛到了活宰的一刻,也俯首接受宿命,最多淚水汪汪的哭一陣,最後還是默默迎向屠刀。
中國人跟牛那麼有緣,不是沒有心理的原因。牛怯懦而膽小,集體行動,活命的要求甚低,一味埋頭啃草。你走過去,牠瞪着充滿疑懼的一雙牛眼睛瞪看一會,鼻子噴一口氣就跑了。牛固然很忠厚,卻是動物中最悶的一族。
偶爾有新聞:一隻牛在運送去屠場的路上,忽然發瘋掙脫,在馬路上橫衝直撞。漁農人員慌了手腳,繼而叫來警察公安,圍觀追看的大人小孩一大串,癱瘓了幾條馬路,全副武裝的鎗手隊伍,眼看電視新聞記者都在場了,更要表演專業身手,益發起勁,把一頭黃牛當做哈馬斯恐怖份子,屋頂、牆頭、巷底、布滿十多名神鎗手。
擾攘一通,結局當然不會有意外。狂牛奔了半小時早累了,一通亂鎗,倒卧血泊。在一個平庸的社會,在鬧市中鎗殺了一頭走脫的狂牛,保衞生命財產安全的英雄,見報上電視,巡迴學校演講,官升一級,可以即刻增值為人民英雄。
水墨畫家李可染畫水牛,最富詩情,牛只畫彎彎的半隻,懶懶浮在水上,牛背上有一個牧童。黑濃的牛軀,佐以牧童肉色的手臂,河水完全留白,輕重虛實,臨界點經營得剛剛好,簡直是用筆墨來玩雜技。中國畫家都喜歡各自領養一種動物:徐悲鴻畫馬,黃冑畫驢子,吳作人畫駱駝,齊白石畫蝦,只有牛沒人要,李可染把牛收養了,不止藝術工夫,還有悲憫的人道精神。
因為馬嘶古道,鷹擊長空,猿啼幽峽,連蟹烹落釜,也會甲殼烈紅,只有牛,一生都無聲無息,牛的悲劇,是牠的甘於宿命,遺傳的庸懦,令牠對世界早已失卻好奇。牛一生最大的慶幸和安慰,是左看右看,萬千同類,大家都逃不過屠場最後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