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儀病重期間,有一天我大概太累又睡不好,痛風發作,於是拿着年前麗儀幫我買藥時留下的卡片,到附近一家藥房買藥。店員見到那張卡片,說「上次是你太太來買的,她好緊張,說你對其中兩種藥會過敏。」他簡單的一句話,使我心中一痛,我在想,她大概再也不能幫我買藥了。
她為人性急,做事緊張、認真,脾氣不大好。自七四年來港與我一起生活後,不再如寫情書、兩地相思時那樣浪漫了,面對着生活習慣的不同,性格的差異,家中大小事都自然會引起爭吵,但每次不愉快時,想到曾有的長期分離與難得的聚合,就都能化解。
七四年以後,大陸政局一連串內鬥風暴,使我經歷了從對中共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過程。這段心路歷程我寫過多次,這裏也不重複了。今天我想到的,是在這段「否定自己」過去的認知的過程中,麗儀幾乎是每一步都跟我一起走的。《七十年代》因受左派杯葛、壓制而獨立經營,麗儀也脫離左派機構。她從一向以來認真工作而變得一段時間無事可為。她想靠過去在大陸的關係做生意也不順利。有一次,她出差到北京,還險些因我的關係被扣查。但她無怨無悔地在我身邊,與我一起分析時局,給我支持與鼓勵。我們對於曾經向我們施加壓力的政治力量,並沒有心存報復,相反地我們總努力在分析時政的文章中壓制自己的情緒以免帶有偏見。她性情急躁,是非愛憎溢於言表,但政治上並不偏激。
兩個月在病榻上,她常常講兩個女兒的童年往事。她說她一生從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傷害別人的事。她對得起我,對得起家庭,一生問心無愧。而我,自問沒有她那麼光明。我的自責是對我的懲罰。(「悼亡與懷想」之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