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什麼.怎麼寫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寫什麼.怎麼寫 - 劉紹銘(嶺南大學榮休教授)

幾十年前的香港小說,作者要費心思的,是故事的內容。「怎麼寫」是次要的考慮。高雄的《經紀日記》在四五十年代風靡一時。且看開頭一段:「第X日。早上七時,被她叫醒,八時,到大同飲早茶,周二娘獨自回家去了。她說自己要買鑽石,恐怕是『水盤』,大概和人家『踏路』是真。王仔走來,『猛擦』一輪,揚長而去,真是愈窮愈見鬼也。」
《日記》連載每天千字,是跟新聞跑的急就章,有時連作者也不知道下回怎麼分解。「怎麼寫」是調兵遣將,得從長計議。《日記》中多見利逐蠅頭的飲食男女,趣味通俗,讀者追着看下回分解,文字是粗是幼就不會計較了。那年頭以「說什麼」定位的作品可真不少。唐人的《金陵春夢》力揚蔣氏王朝發迹「污史」,作者所取逸事生猛怪趣,一落筆就見滿地江湖,吸引讀者一回接一回看下去。
那時期的小說,意識型態頭角盡露的,技巧多粗淺。海辛的〈偷水賊〉(1956),說的是「五十年代天旱制水的故事」。在有錢人家當「花王」的全叔,看管花草外還得照顧老闆金魚池中的幾條寵物,每天中午往池中注水。池水一連幾天減半後,他追尋「賊」踪。原來一位住在木屋區的孩子滿身長了癩痢,一直沒水洗澡。他兒子夥同了幾個小朋友拿着鐵罐到水池「偷水」。故事平鋪直敘。在「階級社會」中,寵物比人命矜貴的message呼之欲出。
香港小說「現代化」是七八十年代後的事。因為疏離、失落與焦慮已是現代人的共識,作者不用在「寫什麼」的問題上費心了。考驗作者才華天份的,是看你「怎麼寫」。韓麗珠的〈輸水管森林〉(1996)究竟是個什麼故事,真不好說。「我看見對面大廈的水管像一堆腸子,彎彎曲曲地纏在一起,盤結在一樓的檐篷上。」文字在後現代書寫中是一種感覺。你一遍遍讀下去,自能體會「疏離」是什麼一種感覺。
潘國靈〈病娃〉(2001)中的小女孩叫遊忽,五歲,出奇的文靜知禮,媽媽跟鄰居搓麻將時,她就乖乖的溜進自己的房間跟洋娃娃聊天。洋娃娃眼睛可以開合,站着的時候全開,平臥時全閉。遊忽間歇失眠時,仰望天花石屎,會看出許多奇形怪狀的眼睛來。跟洋娃娃相處慣了,自己的樣子也越來越像洋娃娃了,眼睛大如桂圓,睫毛特長。洋娃娃是她唯一的知己,嫟稱「妹妹」,高興時就抱着她搖呀搖,搖到外婆橋。
「妹妹」還未搖到外婆橋,眼珠一骨碌搖了出來,飛滾在地,打了幾個圈子。兩個挖空的眼眶,陰森森的像兩個黑洞。遊忽大驚失色,一手把「妹妹」摔落地,蜷縮在床。次日清晨母親進房,看到「妹妹」趴在地上,以為女兒貪睡,「睡到妹妹都踢落街!」打掃久未清理的房間時,把「妹妹」亮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連同塵埃和頭髮一起,「如屍體伴着陪葬品,給掃走了。」
這本是一個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因果的人情「異化」故事,潘國靈卻寫了四千多字,因為他斤斤計較的是「怎麼寫」。現代小說中的人物,無不一一異化疏離,連小孩亦如是。這是現代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