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上半段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在眾多的蘇詩注釋中,我找到一個版本對這詩的理解是:寫得比較灰暗傷感。同一作品,不同人有不同看法,不同年紀有不同角度,甚至是相反的體會。
最初看到這雪泥鴻爪的「感慨」,是唸中四的階段,年輕的眼,看人與人交往過後,連個泥上的落款都沒能留下,看到可惜二字。
現在,不得不承認,我們都是詩中所說的鴻鳥,雖然不會飛翔,心跡與軌跡,卻不是大腦中央所能精細規劃。和很多內地及臺灣的朋友,都有過一壺茶香聊到耳熱再浮一大白的痛快場面,只是談笑後灰飛煙滅,連個手機號碼都沒有更新。在各自的世界忙着、閒着,當時大呼難得這樣投緣,那場無底深談,的確留下清晰如水晶的爪痕,但回頭要在原來的雪地上,再模擬一次那樣的聚會,成長也會改變生出同一番情懷的土壤。
沒有可惜不可惜的,只有珍惜不珍惜。夠珍惜的話,何必在乎故地有沒有長存的紀念,紀念在心中,比實物要活生生得多了,刻意安排敘舊,小心是在自製失望。
不能計較當年情落在東還是西,又何必用傷感的角度去看偶然留下的樂事?記得起,就記,竟然都給忘了,更談不上灰暗。這是天規,讓我們把自身的因緣與世界看得更開闊,何傷感之有。正如同樣是蘇軾名句:「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那是蘇居士懷念亡妻之作,縱然是髮妻,如果時間命定鬢必會如霜,現世一別或往生重逢都有不相識之虞,那也只眼睜睜對牢現實,看到把傷懷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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