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語」的悲慘 - 陶傑

「母語」的悲慘 - 陶傑

政府高官呼籲家長:「你們不要以為,進了中文班很悲慘,我以往學英文,也是半途出家。」
為什麼中文教學,變成「悲慘」的同義詞,英語教學,不但不悲慘,特區十年,到今天還是那麼優越而高級?
答案是中國語文,已經是一個「悲慘社會」的象徵。大陸小說家哈金,出身中國東北的農村,在七十年代最悲慘的日子,哈金在冰天雪地之中自學英文。因為他明白,在一個悲慘的時世,打開《人民日報》,都充斥着中人欲嘔的政治宣傳的八股中文,周圍的中國人,都是一座煉獄中絕望的一群死魂靈,唯有英文,代表了可供呼吸透着亮光的一線裂縫,像王爾德說的:「我們都活在溝渠裏,但有些人總仰首找尋星空。」
中文本來純潔而輕盈,有許多留白的地方,為聰明的人提供夢幻和遐想。「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中文本來還帶着一股雨後的香氛;「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中文本來還像BBC的自然紀錄片《天與地》(PlanetEarth)一樣,提供了外國文字所無的大氣魄和深鏡頭。
中文沒有罪,是使用中文的中國人有罪,他們把中文從一個白雪公主,蹂躪成妓女。哈金年輕的時候,中文的語境,到處是「把走資派打倒在地,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砸爛劉少奇的狗頭」、「情節嚴重,證據確鑿,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生在這種時代,向中文SayNo,就是與人性中最黑暗的罪惡決裂。哈金在遙遠的東北,還能學好英文,去了美國,用英文寫小說,成為暢銷書,因為他像電影《巴比龍》裏的那個囚犯,當中國語文變成了一座幽森的監獄,只有英語,象徵了鐵窗外那片蔚藍的天空海洋。
讀中文班,為什麼變得悲慘?因為香港的家長,雖然不認識哈金,也不明白學好英語的大道理,但十年來,他們看見香港這個「特區」的中文語境之淪落,看見政府高官嘴裏的八股、平庸的五官,看見政府各樣「諮詢文件」的字裏行間流露的愚昧,加上一百年以來隱隱遺傳的記憶密碼,家長才不理會什麼「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他們越來越有「巴比龍Feel」,覺得勢色不對,把英文當做一道光明的裂縫,拚命把子女往裏面擠塞。
政府高官的子女,也接受英語教學,雖然他們在金紫荊廣場看見中國旗,也會表演流眼淚,但他們也知道「中文教學」就是說不出來的一種悲慘。進了中文班,慘不慘?慘。學好英文,半途出家,就像歸化加拿大,領一張西方護照。他們都相信,英文代表救贖: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像哈金一樣學好英文吧,那就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