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事與往事 - 李怡

近事與往事 - 李怡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這十多天,天天想到李清照這首《聲聲慢》。以前讀這首詞,只覺意境情境動人,現卻有了切身體會。我不是自憐自艾的人,也不會害怕冷清。寫作人本來就該耐得住寂寞,也有人說,寫作是苦悶的象徵。但在一人置身於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時,真有「尋尋覓覓」的感覺。是的,我在找尋她,卻再也見不到,「只餘舊夢縈懷」。
舊夢中最常湧現的近事,是她在病榻中說的幾句話。耿耿於懷的是她有一天要我在醫院陪她到天亮,女兒怕我第二天會垮掉,說反正護士照顧,我不該留,我也不堅持。舊夢中她突然說想「了結」,她說不想再拖累我,我淌着淚說千萬別這麼想,怎麼累我都甘心。
舊夢中她突然在清晨叫護士打電話給我,問我為什麼還不送晚餐給她,我說這是早晨。她糊塗了,但我現在再也聽不到她糊塗的聲音。
舊夢中是我們分隔二十年的往事。她出身於中共地下黨員的所謂「革命幹部」家庭。與我一起在香港唸完中學後,她回國升學,我留在香港。在大學,她因為出身好,很快被吸納為共青團員,她學習成績優異;又是國家三級運動員,於是成為黨組織重點培養的對象,有留學深造的大好前途。但這時候,她卻與我在每日一封信的頻密通信中生出情愫。「組織」、家庭給了她許多壓力,要她放棄與一個香港人談戀愛,她卻不為所動。一九五八年大學畢業還要求分配到離香港最近的寶安縣任教。一九六○年我二人在分隔兩地之下結為夫妻。在政治運動不斷的那二十年,她受到不知多少壓力、磨難、鬥爭,迫她與我分離。但她堅持自己的選擇。每想到她的恩重情深,我就不能不目泫。(悼亡與懷想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