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二十二回說賈政一天朝罷歸來,看到賈母一眾鬧着猜燈謎。為討母親歡心,賈政爭着也要參加。賈母說好了賞罰規矩後,隨口念道:「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菓名」。賈政聽後,知是荔枝,心裏一沉。荔枝是「離枝」的諧音。脂批:「所謂『樹倒猢猻散』是也」。
鄭培凱以《樹倒猢猻散之後》題名散文集。捷克漢學家普魯克(JaroslavPrusek,1906-1980)在民國成立後的二十一年(1932)到訪中國。後將其觀感記於《中國,我的姐妹》一書(1940)。內有一章寫滿族的興衰,從前「衣馬輕肥」的子弟已淪落為社會邊緣人物。家當賣盡後,為了生計,不少昔日的千金小姐迫得出來賣笑。
俄國在十月革命後,不少仍然依戀前沙皇政府的「反動份子」流落天涯,看來際遇比大清皇朝的末路王孫好不了多少。毛尖在〈白俄舞女回上海〉一文,引HarrietSergeant一段話:「白俄舞女和白俄保鏢一起,構成了上海白俄的基本形象。一位英國男士曾對我說,『她們美麗而神經質,高傲、絕望而又十分、十分迷人。』」
時代變了,可是上海猶見白俄舞女踪迹,只是風貌非疇昔。今日毛尖所見那些帝俄時代的後人,彷彿已無滄桑之感,就像在上海外來的「打工妹」一樣,「毫無感情地賣力工作着,無所謂激情,無所謂酸楚。」隔了兩三代,先人的貴族血統早已流失。這些新世代的風塵女子,渾身是賺快錢的勁,不會像以前的白俄姐妹一樣,肯用「最後一個盧布去買一枝不能充飢的玫瑰。」
鄭培凱在〈高等教育的困境〉一文說,當前大學的運作,缺少辦學的理念,事事量化,以求「客觀」。於是大家力爭排名榜上游。要跟「國際」沾邊,文章最好在「國際期刊」上發表。這跟某些大學的中國史和中國文學的課程用英文講授的道理一樣是為了globalization。全球一體化,方便「量化」。排行榜的名次是跟政府撥款的數字有因果關係的。
葉慈(W.B.Yeats,1865-1939)名詩《TheSecondComing》用「支離破碎,六神無主」(Thingsfallapart;thecentercannothold)這兩句話譬喻現代文明之瓦解。賈府抄家後,大廈忽喇喇倒了,受影響的,只是一個家族。Thecenterstillholds。民國成立,清室坍毀,科舉報廢,八股凋零,但國人慎終追遠、依戀文物的習性無改。依此看,thecenterstillholds。中共掌權後,禮樂失傳、倫常乖謬、文字肢離,於是有稱人家父親為「家父」者,稱自己太太為「夫人」者,渾然不知長幼有序、進退有道的古訓。
今天香港的國文老師,要是看到學生交來的功課,連聲「我的令尊怎樣怎樣」,會不會一時六神無主?今日的青衿子弟,是樹倒後的猢猻──但他們不一定會覺得「失序」是一種傷痛。年青人就佔這種便宜。鄭培凱教授「不幸」上了半把年紀。只有老頭或準老頭才會有Allthatissolidmeltsintoair的興嘆。可不是麼,所有曾經是結結實實的東西,都化作一縷青煙。樹倒後的猢猻,再無牽掛,說不定活得更快樂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