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空心人。我們是飼料人。堆在一起。腦袋塞滿了稻草……」艾略特《空心人》寫於一九二五年,詩中所述畸人,墨瀋未亁,已開枝散葉,一如廣告口號:「梗有一個喺左近。」詩末,預言世界終結的情況:「NotwithaBangbutawhimper」,我妄譯為:「不是轟鳴,是一串嗚咽。」大概暗合衰退的慘象,一旦對景兒,時人就借來示警。投資銀行崩坍,巨響,還算不上末日的「轟鳴」,然而塌樓,也真塌得詭譎,磚瓦激起千層浪,捲走了海邊的堆沙人;居高的,眼見驚濤裂岸,喊完海嘯,就撲地詐死;不旋踵,去探鼻息,詐死的,竟真的一個接一個死了,屍臭,還熏倒了四圍的店肆;原來腳下惡土,早有瘴癘。
不懂經濟,還是讀小說,讀出一點頭緒。魏.普爾臣《歹托邦.利曼之窩》不怕揭痂,責美國政府為了斂財,為了填補赤字,支付軍需,「大力推動樓巿升溫,將錢借給沒錢還的人,然後將債務證券化,賣給外國人,套取外匯,再將外匯用來購買外國商品。」名義上,次按貸款,是貸給美國的借款人;其實,真金白銀,直接落入業主口袋。「賣給外國人的次按證券,只是一張紙,只是一些沒有錢還的人寫的欠單。」讀後恍然:美國人,一直向外國散播瘴癘,毒發的空心人手上,全攥著這一張張的「欠單」。
佛性無南北,人性,可分了東西;普爾臣眼中的美國人,跟二月河筆下的中國人,就判若雲泥。二月河的「帝王系列」文風渾厚,連細微末節,也讓看門道的擊賞,《亁隆皇帝》「夕照空山」一卷,寫大雪天太后讚亁隆知道「體天格物」,正好城外鮮花深處胡同夜來大雪壓倒了三間草房,因囑咐道:「雖說沒傷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鬧得滿街人悽惶。八個意大利的洋和尚從那過,都陪著落淚,說要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想這事斷不能行。我們中國人少了行善的人了嗎?」中國善長多,仁翁亂竄,太后從容補了一句:「皇后那邊你不要忙著去……你在這裡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不遲。」
理財之道,在小說裡,中外大不同。舊時中國人遇「不義之財」,固然貪不得;「洋相」,也是出不得。「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這「外」,指的是鄰村,鄰縣,鄰省,不是非我族類的「洋」;出外靠外省朋友無妨,靠外邦朋友,那是通敵,是賣國。大雪毀屋,八個外省和尚在鮮花深處胡同落淚,那是體面事,存殁均感;然而,八個洋和尚也「陪著落淚」,指摘豆腐渣工程害人,卻分明是「干涉內政」。美國人愛銀子,對面子,可絕不講究,揮霍完,一概由外國朋友買單,就算在家,也靠朋友,吃朋友,害朋友。
有客人隨股價墮入深谷,負傷苦笑道:「月前升巿,好在賣掉手上小半銀行股,換了幾塊壽山桃花凍。」常人買石頭,還會去掂量輕重,審察形相,到底佳品盤久了,價值倍增。怎麼一張紙攤開來,人人像中了銀行的蠱毒,隨手奉上半生積蓄?政府,當然知道次按證券是騙局,攛掇你「投資」的銀行,當然也知道那是騙局,問題是:為什麼人人行騙,人人縱容行騙?有心,等如空心,這就是虛浮的果報。艾略特描繪的末日模式,這會兒,真該易一字,校正為:「NotwithaBangbutabanker」。
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一連串的嗚咽開始了,亁隆以為「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不遲」,其實「皇后那邊」,早讓美國人扒掉了層層錦被,露出顫巍巍一身蒼白的凝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