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有他的道理。」 - 鍾偉民(石販)

「一定有他的道理。」 - 鍾偉民(石販)

鍾祖康《來生不做中國人》書中有一篇《中國文明該死而不死的代價》,說「中國最後的一次機會也許是二次大戰日本侵華,要是日本戰勝中國而佔領中國一段時間,迫使中國人改革,中國尚有起死回生的一線生機……」
人生,有好多遺憾;遺憾,總源自「要是」、「倘若」或者「如果」。
如果日本佔領了中國,日治大陸「起死回生」,未必就會覬覦英治下的香港;英治香港,如果沒落入中共之手,十一年前的夏夜,就不會有一船燈火在驪歌聲中歸入溟濛,把立時謫為古蹟的皇后碼頭,扔給一個好像叫何來的綜援戶去搶救;如果沒有特區,就漚不出特首;如果十九年前的炎夏,你泡的是天安門,不是蘭桂坊;如果某年寒冬,你沒對某人說:「我們不如做朋友。」如果某一班船遲來,如果某一路車早開,如果,再如果……可恨人的際遇,時代的興替,總不可能事先綵排,不可能把不同的情節都一一鋪陳,詳加比較,再挑出「最理想的模式」公演。
許鈞譯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開宗明義:「生命一旦永遠消逝,便不再回復,似影子一般,了無份量……即使它是殘酷,美麗,或是絢爛的,這份殘酷、美麗和絢爛也都沒有任何意義……就像是十四世紀非洲部落之間的一次戰爭,盡管這期間有三十萬黑人在難以描繪的淒慘中死去,也絲毫改變不了世界的面目。」事實上,三十萬黑人歸西,三十萬黃人,照樣在難以描繪的淒慘中死掉,也是一死掉,就成為灰塵,你永遠不會曉得沒有這一堆灰塵,世界的面目,將變得更猙獰,抑或會抹上幾分慈善。
「我相信,若列強當時能一鼓作氣將中國全面殖民,或將中國瓜分,後果都很難比今天的情況更壞。」鍾祖康的「相信」如果可以證實,想像的「瓜分中國」,如果可以和現實的「腐臭中國」並排擱上家樂福的貨架,用家仔細對照,再決定取捨,寄予愛恨,這樣的愛和恨,當然更有憑藉,更加由衷;不幸的是,歷史這種皮鞋,只得一隻,不是左,就是右,不是瓜分,就是腐臭,用家無權選擇尺碼,命定了要穿一隻過大或者過小的國產舊鞋走路,舉步維艱,形相彆扭,難得智障者一邊受苦,一邊疾呼:「作為中國人,應該感到驕傲!」好像一謙遜,就會亡國。
讓一隻臭鞋箝着跋山涉水,沮喪,是最溫和的反應了。來不及遁入空門,唯有多讀佛書,翻聖嚴法師《拈花微笑》,見《絕處逢生》文中有一段話:「學禪的人……正像病人住進醫院,要與醫師密切合作……不論他用什麼方法,即使是無理的折磨,你都要接受。有的師父要徒弟把煤炭洗白,將石卵煨爛……常識中的煤炭是洗不白的,石卵是煨不爛的,但在禪的訓練中,師父的指示,一定有他的道理。」天天洗煤炭,煨石卵,心,終於靜如他鄉的湖水,或者,你就會明白中國人囂張,中國文明「該死而不死」,像禪師所言:「一定有他的道理。」
昆德拉說:「那些轉瞬即逝的事物,我們能去譴責嗎?橘黃色的落日餘暉給一切都帶上一絲懷舊的溫情,哪怕是斷頭台。」這話最暖心。回頭望,斜暉脈脈,逝水兩岸的層巒疊嶂,還有那連場的怨憎會和愛別離,剎那間,原來已罩着黃塵。